我是如何一步步来到冰岛定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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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嘉倩(来自豆瓣)

如果没有独自去冰岛上班,可能现在我还是家庭主妇。这样巨大的人生反差,也许你会好奇我是如何一步步来到冰岛定居的。

其中的契机还和游泳池听到的一个故事有关。在冰岛,说去泳池,往往是泡露天温泉,和人聊天。所以要是运气好,游泳池能发生许多有意思的事情。

接下去的文章中,我会如实记录那些在冰岛找工作,我所经历的故事。由于完全真实,难免琐碎,还请做好心理准备。

另外,这是一篇瑞士美度手表的约稿。

那次的冰岛旅行,第一回体验当地泳池。果真有人找我聊天,一个冰岛人,看起来岁数不大。

他说和奶奶一起住在雷克雅未克市中心,最近有天奶奶疯了,早晨起床正收拾行李,想去国外生活。

等奶奶冷静,才知道是晚上做梦,梦到年轻时候的自己,醒来糊涂,以为还在那岁数。这个冰岛人看来,一切事出有因,奶奶早早结婚,生了很多孩子,一直觉得冰岛太小,想出去看看,却总憋着,在厨房度过了大半生。

冰岛奶奶在生活中有个隐藏的自我,一个向往看世界的年轻姑娘,这件事让我触动,原来不论国籍,不论所处的时代,我们每个人都有另一个不为人知的自己。

我承认,别人告诉你一个故事,人生从此改变,那简直太扯,只发生在励志书里。因此事实上,和所有听到的故事一样,要在很久以后回头看,才发现好像留下了些痕迹,埋下了颗种子。

作为故事的回报,我提出请他吃冰淇淋,他倒没跟我客气,一块儿去了雷克雅未克的老码头,有家粉蓝门面的店铺,据说有城里最好吃的冰淇淋。夜幕降临,我们决定拿在手上,边吃边散步,一路走到海边。

眼前出现一个小草坡,沿石板窄道,绕上坡顶,席地而坐。海的对面是雷克雅未克,我第一次见到世界最北首都城市的夜景。有些奇特,这里没有高楼大厦,都是些矮矮的尖顶小屋,透出星星点点的光,既温馨,又可爱。

我突然有了渴望,要是有盏灯是我的该多好。

这时感到胳膊一阵疼,转过头,身旁的冰岛人推了推我,一阵沉默,他又推,我满脸疑惑,当他再次伸出手,我问怎么回事,他却问我怎么不还手,觉得生气了就该还手。我说,我累了。鼻子一酸,眼泪落下。

他慌了,和我说别当回事,他是个好人,只是闹着玩。我告诉他,这不关他的事,我是想到来冰岛旅游的原因。离婚以后,精神状态不好,不出门不洗澡。我妈把我赶出门,担心再这样下去人坏了。虽然无业,但非无所事事,全职作家的四年,采访写稿,出版十多本书。用最后一本书的版税,我飞来冰岛,面对回去以后的生活,没有打算,感到迷茫。

听完,他建议我搬到冰岛,因为这个国家人人是作家,每个人也都要上班。我摇摇头,说不可能,你以为那么容易吗,想都不敢想。他说,既然现在想了,试试吧。

我不可置信地看他一眼。他猛地推我一把,我差点滚下山坡。这让我怒火中烧,伸手过去,抓住他的外套领子,你是不是有病?他松口气,竟然开心地说,你还是会还手啊,我以为想做的事情你都不敢做。

告别时,我们仍不知道彼此名字。回到民宿,睡前拉窗帘,看到天空飘极光,恍惚中我好奇,既然每个人在生活里都有隐藏的自己,那另一个我,会不会是对生活“还手”的强壮家伙?见招拆招,拥抱更大的世界。如果我从来不行动,会不会到了七十岁,和冰岛老奶奶一样梦醒时感到后悔?

第二天,我又去了游泳池。

没再见到那个冰岛人,但从更衣室出来,路过室内泳池,见到和昨天同一个救生员。我朝她打招呼,她用冰岛语和我说了句话,见我没懂,换成英文(冰岛人的英文普遍挺好)。

她问我,是不是住在这里?我说希望但不敢想象。脑海里出现了昨天见到的雷克雅未克夜景,有一盏灯是我的该多好。她问为什么不敢想象。我说不知道能做什么。

她笑着说,“我们都是从不喜欢的工作开始的。”

这个说法让我有些讶异,转念一想,每件事都有一个不起眼的开始,这倒是真理。我开始思考,有什么是我这一刻能做的。冰岛的工作对我来说遥不可及,倒有个挑战想试试,而且马上能行动——突破从小到大对于深水池的恐惧。

虽然会游泳,但站在水中,脚碰不到底,这样的深度从来都是我的心理障碍。每到一个新泳池,第一件事便是从浅水区往深水走,直到淹没肩膀的地方,作为分界线,不再往前,接下去都在我的安全区域游来游去。

我做了热身运动,选靠边的泳道。下水后习惯难改,走了一遍,心中有数。

开始游起来,当渐渐靠近分界线,开始心慌,再往前,估摸是站起来水到头顶的地方,有了折回的冲动。

前方水池的最深处有五米,从游泳眼镜望去,一片蓝黑色。我有点胡思乱想,譬如水怪从底下冒出来的画面。瞪大眼往下看,水怪的模样越来越清晰,吓得我节奏打乱,刚巧换气,呛了满口的水。

幸好是靠边的泳道,赶紧伸手抓住栏杆,一鼓作气,爬上了岸。腿打颤,头发滴水,心脏好似蹦出身体。

再次下水,我打定主意,保持抬头,不看水下。跨越分界线时,可能心思全在提醒自己别往下看,倒忘记了心慌。不知不觉,浮力作用下,身体变得轻盈,最后的一段,游起来毫不费劲。

当我洗完澡,走出泳池,寒风里头发冒着热气,迈出的步子都不一样了,“我不再是原来的我”似的。

没想到房东太太会帮我找工作。

第一天入住民宿,我带了中国零食作为礼物,房东太太喜欢,给房租打了折扣。我心怀感激,见屋里到处是蜡烛,她爱收藏,又特地跑去设计品店,买了烛台给她。房东先生是外交官,熟悉亚洲,曾任冰岛驻日大使。毕业后我曾工作一年,恰好在外国领事馆,便有了共同话题。

周末,我请他们吃晚餐,做了一桌家乡菜。吃了饭,闲谈时候,房东说,发现很多亚洲女孩结婚早,问我多大了,我说二十七,他问我怎么没结婚,我说离婚了。

我告诉房东,关于那段婚姻遇到的问题。

对方告诉我,二十五岁以后女生已经贬值,我应该感激有人愿意结婚。对方告诉我,写书没什么用,女生应该打扮漂漂亮亮,家里带孩子。对方告诉我,老家已经很好,想出国体验不同的生活,不是普通人能做的,我这样的人更不可能。

之所以我会来冰岛旅行,是因为我曾说很想去冰岛看看,对方说要多做攻略,要多问问别人,我说那我自己去,对方说这世界对女生很危险。但是,我从来不知道,做一个女生有那么多要恐惧的事情。年龄要恐惧。长得不好看要恐惧。离开家要恐惧。从小到大,爸爸都和我说,别以为女孩子就有借口,男生和女生一样,都要努力都要拼一拼。

房东太太看着我,突然问,你知道你的性格适合待在冰岛吗?之前你说没工作,一直写书,有没有想过来冰岛上班?我回答,想试着找找。

虽然很想问他们有没有推荐的工作,但觉得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不应该麻烦别人,没好意思开口。重要的是,遇到的冰岛人接连给了我鼓励,加上不久前在游泳池,初次尝到突破自我的成功。此时的我,的确想试试,也许在雷克雅未克,真有一盏灯属于我。

房东太太开口,我们都很喜欢你。她接着说,我非常乐意问问身边的朋友,给你推荐工作。

房东太太的这番话并非客套,临睡前来敲卧室门,让我赶快把简历发到她邮箱。

冰岛人少,是向内的封闭文化,想找工作和办事,许多情况下需要有熟人推荐。在她的帮助下,很快我得到了一份工作面试。

那天房东太太从健身房出来,我们在市中心主街汇合。面试前,她和老板续了会儿旧,于是话题转向我,将我住在她家的点点滴滴,还有她所知道的我的故事,一一告诉老板,还说了些让我感动的好话(关于我的话题,她都用英文说的,果然是外交官夫人,考虑周到)。

接着她起身,到门外等我,让我好好面试。早已忘记我是如何回答问题的,但依然记得的现场的紧张情绪,口渴又想上厕所。当老板和我握手告别,告诉我需要查看移民局为中国公民办理工作签证的流程,确认后才能给我答复,这时我才回过神来。

与此同时,我给冰岛当地的其他公司也发了简历。主要原因是,查看冰岛移民局网站,了解到冰岛不是移民国家,对于外国人在此工作居住,条件异常严苛,申请的岗位必须有相对应的学历和相关成就。

当我收到我认为最适合的工作,第二次面试机会时,恰逢国庆假期,父母休息,于是给他们买了来冰岛的机票。我认为到冰岛上班是一件大事,尤其作为家中的独生女,涉及到父母未来或许也在冰岛生活,因此希望是一起做出的决定。

但凡跌过谷底的人,要是能爬出来,接下去做任何事,遇到困难都觉得正常,要是来了点甜头,那真感觉人生从此顺风顺水。父母来冰岛,正当我愁苦该住在哪里,房东夫妇临时要去奥地利工作,希望我能帮助照顾房子,得知我父母会来,便让父母睡他们卧室。

接下去的日子过得飞快,像深水游泳,身体轻盈。父母和我在雷克雅未克居住了两个星期,他们认为冰岛上班是一个不错的决定。那期间,我通过了第二次面试。父母回国后,对于冰岛公司,录用外国人较为冒险,在互相理解的情况下,开始简单的试用期;试用通过,我回到中国,通过网络交流,进行实习;实习通过,拿到合约,自己查看移民局网站,开始递交冰岛技术人才工作签证的材料。

如今是我在冰岛生活的第三年。

常被问及,“是什么契机使你来的冰岛?”我试图回答,却发现三言两语,无法说清。也试图写过,却无从下笔,毕竟真实经历,难免细水长流,显得零零散散,太多细节。

在此感谢Mido美度手表的约稿,关于“隐藏在生活中的另一个我”这一主题,让我有机会沉下心,梳理这些故事,写成此文。

回首过往,如同一段寻找隐藏在生活中另一个我的旅途。

谁都有跌跟头的时候,感觉茫然,无路可走,面对遥不可及的理想生活,不如从力所能及的小事做起,行动总有收获,不行动就躺在谷底。如果发现了生活中隐藏的另一个自我,恭喜你,是时候不再给自己预设,尝试去突破曾经的恐惧,收获的不仅仅是自信,生活是勇敢者的游戏,会给你意想不到的奖赏——拥抱更大的世界。

我说过这篇文章分享的都是真实经历,我也说过,我们永远在探索,总能在生活中找到隐藏的另一个自己。因此来到冰岛以后,并不代表不再有挑战和变化。事实上,这个变化还挺大:工作一年后,我向所在的商业公司递交辞职信,收拾行李,打算回国。

接下去说说我在冰岛生活时最不适应的地方。

有一天上班,读到当地新闻,维克镇一名滑翔伞的跳伞者当场丧生,我看到熟悉的面孔,是和我曾一面之缘的老爷爷。出事当天,他和往常一样跳滑翔伞,半空中突发的中风,趁意识还在,控制住伞包,稳稳着陆。

但着陆时,他已经闭上眼。

当时我还是游客,在冰岛南部维克镇见到这个老爷爷。天气差,乌云滚滚,狂风怒号,他叼着烟,我问他在做什么,他说等风小一点,就去跳滑翔伞。我告诉他,我在练习拍人像,可不可以给他拍一张照片。他爽快答应。

他问我多大。我说我觉得自己不年轻了。他哈哈大笑,告诉我,自从退休以后,他才离开加拿大,去世界各地跳滑翔伞,实现这个一直以来的愿望。来到冰岛,住在维克,跟着教练考滑翔伞执照。他七十多岁,我发觉跟他抱怨年纪实在有点过分。

我的心情复杂,下班后坐公交车,从冰岛金融街回到住处。有点难过,也有点开心,还有点激动。遗憾再也见不到老爷爷。开心的是以这样的方式告别世界,或许也不错。至于激动,因为勇气会传染,想到令我困惑的办公室工作,似乎有了些启发。

起初成为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新身份令我振奋,很久没过规律的生活。但每天到办公室,坐下以后,打开电脑,面对屏幕,敲打键盘,度过一天天,我迅速发现了其中的不对劲。日子过得飞快,却毫无痕迹。面对星期一的到来总是提前疲惫,星期三下班觉得胜利在望,星期五感慨又一个星期过去。最不适应的时候,躲进公司厕所,忍住想尖叫的冲动。

上班永远面对电脑,以至于下班,能不碰我就不再碰。周末常常出门散步,走很远的路。有一个星期天下午,街上听到有人叫我名字,看到一对中国情侣。他们说以前读我的书,这次到冰岛旅游,想着能不能偶遇,没想到真遇到了。隔了一段时间,我又遇到一个女孩,和妈妈一起来玩,问记不记得在沈阳做的交换梦想,我们曾在呐喊书店见面。我说我记得,但心里默念,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虽然一切很好,我终于得到了雷克雅未克的一盏灯,也不讨厌我的工作,做得算不错,身边同事关系简单,但我找不到天天坐在办公桌前敲打键盘的意义。我拿的工作签证,终止合作关系后,移民局将通知我立刻离开冰岛,所以辞职的代价是回家。受到老爷爷的故事激励,我递交辞职信,打算再次写书。

没留后路,但我不慌张,也许是习惯了一次次的清零。既然我可以将自己从低谷拉出来,可以在冰岛开启新的生活,那无论到哪里,我都自信一定会过得好。

一直记得当我突破心理防线,在深水游泳,蓝黑色水底,寂静无声的世界,想象中张牙舞爪的水怪,但需要的只是抬头,朝着想要的方向往前去,始终保持自己的节奏,别打乱呼吸,总能到达的。成为没有标签,没有设限,一个心灵自由的人。

我居然得到一份从未想过的新工作,继续留在冰岛。

有一天,遇到一个因为工作打交道的冰岛人。不算熟,她问我为什么想辞职,会不会觉得可惜。虽然我的工作经验不多,但观察到一个现象,职场往往需要保持距离,少说真心话,不过我并不喜欢那种成年人的游戏,长期以往,冷心冷面,说话都没了人的味儿。

我决定诚实,告诉她那些关于办公室的困惑,也告诉她对于写作确认的是一辈子的热爱。没想到她也对我敞开心扉,和我说她接下去还想到好莱坞闯闯,又和我说,她认为办公室精英文化的背后,是许多人为了面子的煎熬。

那次的对话,成为了我们友谊的开始。当我决定对自己诚实,对他人诚实,拥抱这个世界,没想到世界也给了我一个拥抱。在这位新朋友的推荐下,我得到面试机会,与雷克雅未克旅游局的局长交谈,从而获得在市政厅和世界各地游客聊天的工作。

不再坐办公室,天天过得有趣,还有了时间开始写作。对了,这份职务还有额外的福利,免费体验冰岛所有的旅行团和户外活动。第一时间,我想到了滑翔伞。

老实说,直到跳悬崖的那一刻,我都不知道滑翔伞是什么。想参加活动,只是因为我想看看老爷爷最后一眼看到的黑沙滩和大海。

在半空,教练问,这感觉棒不棒。我没有想什么,脱口而出,“活着真好啊!”

当我们着陆,教练和我击掌,我问他记不记得那个加拿大老爷爷,他说记得,老爷爷就是跟着他学的滑翔伞执照。提到老爷爷,教练一点难过的情绪都没有,还在说老爷爷的糗事,刚开始学得慢,比别人都用的久的时间,维克镇的居民都知道这个有意思的老爷爷。

以上的这些,便是我在冰岛和找工作有关的故事。

多年前与朋友聊天,朋友从小在欧洲长大,后来辗转美国,在那时的我眼中,他的生活令我羡慕,他却告诉我,经历是他的牢笼,使他痛苦,因为冒险之后总期望更多的冒险。这番话令我震撼,至今印象深刻。

去年夏天,开车去西峡湾露营,沿途我看到云在山上的影子,看得入迷,还拍了张照。想起朋友曾说的那段话,一瞬间好像有了解答。如果再次见面,我想告诉他——带给我们心跳加速的,有时是冒险,但大部分时候是对于自我的突破,任何平凡无奇的小事,赋予了意义,都将带来在往后不断回味的体验。人生的第一次跳滑翔伞,不言而喻,对我来说是一场刺激的冒险。相比起来,更令我难忘,清清楚楚记得所有细节的,却是那些可能说出来不怎么厉害的生活日常:深水区游泳,找工作发简历,坦诚说出自己的想法。

如果可以,想穿越时空,告诉那个二十六岁时不知所措的自己:离婚不是人生的结束,而是新的开始,你将拥抱更大的世界。

你值得。

作者:嘉倩

年3月5日写于雷克雅未克,冰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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