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豆哥读书札记

　　 　　 　　 　　　文｜杨云法

昨天晚上，豆哥写完作业，还有点时间，我准备和他读下面的两首诗、一个小说的片段。

　　 　　白杨树

（法）策兰　黄灿烂译

白杨树，你的叶子向黑暗里闪耀白色。

我母亲的头发从来不是白色。

蒲公英，乌克兰是多么绿。

我金发的母亲没有回家。

雨云，你徘徊在水井上空吗？

我安静的母亲为每个人哭泣。

圆圆的星，你绕起金圈。

我母亲的心被铅穿裂。

橡木门，谁把你拆离你的铰链？

我温柔的母亲不能归来。

　　 　　　礼物

（波）米沃什　西川译

如此幸福的一天。

雾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园里干活。

蜂鸟停在忍冬花上，

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

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个并不使人难为情。

在我身上没有痛苦。

直起腰来，我看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

冰岛作家约恩·卡尔曼·斯特凡松《鱼没有脚》:

夫妻俩都在初夏时分温柔离世，在六月，“那时挖坟会更容易”，他们的死亡时间相距不过一周，他先走，走的时候样子不太体面，而她看上去并无大碍，埋葬了自己的丈夫，那个和她相伴六十载的爱人，带着尊严，在葬礼完毕后回家，清扫房间，把每样东西擦拭干净，拿起大大小小的物件，用手指或手掌盘弄，就像在追忆它们的历史和有关它们的生命。她慢慢地做这些事情，甚至偶尔坐下，淌几滴眼泪，虽说哭泣和虚度时光差不多一样无益。她花了四天时间做卫生，房子从没这样干净过，最后她泡了个澡，动作非常慢，慢得就像她在追忆自己身体的历史，是的，那时候她也哭了，岁月竟让我变成这么一个爱哭鬼，她想，接着擤了擤鼻子，擦干脸。最后，她给她的两个孩子写了两封短信，他们一个住在加拿大，另一个在雷克雅未克。第一封信只有十行，另一封十二行，因为不慎，信里有一堆拼错的词，字迹显得匆忙、潦草，这让她感到羞愧，这些年来一直是格雷蒂尔负责通信的事，“可现在他走了，所以没法再写信给你们。我清扫了所有的角落，还泡了澡，把一切收拾得干净利落，现在我就要去找他了。这将是我最长的旅途，不过我只需要躺下，闭着眼等待。活着多么美好。亲吻你们。愿我的好运保佑你们，就像它一直保佑着格雷蒂尔和我”

这三段都有共同的一点：都是对人生的总结，直面自己的一生，哪怕是死亡。第一首《白杨树》谈的是怀念，对死去母亲的怀念，同时有愤怒，对杀人者的愤怒；第二首《礼物》讲的是超然，是和生活和解后的达观；小说的片段则是讲的行动，我们体面地结束自己生命的行动。

我和豆哥读书一般是瞎读，自由的读，随便地读。我读一遍他听，然后他读一遍我听，如此读5遍。然后，我们各自说各自的感受和疑惑，然后是如果我感到豆哥读不出来的地方，我再补充解读。就这么简单。

第一首很简单，豆哥读了两遍就比较准确地说出诗中的情感和大意。于是这首我就放在朗读上，体会思念之深，怀念之痛，我提了一个问题：这位母亲是什么样的母亲？豆哥说年轻，善良，安静，温柔，心怀天下人。我问从那看出的？豆哥说从“我母亲的头发从来不是白色”看出年轻，从“我安静的母亲为每个人哭泣”看出善良、安静。越是写母亲的好，才能感受到母亲的死亡后面的愤怒。理解起来没问题，但感受到是另一回事，真正的思念亡人其实是痛苦的，而豆哥这个年纪显然不能体会。所以我就把重点放在读上，放在体会“从来”“金发”“安静”“温柔”上。

第二首难度很大，我提了一个问题：为什么题目叫“礼物”？没想到豆哥说对诗人来讲生活就是最大的礼物。我表扬了他。继而提问，是什么样的生活才是礼物？豆哥就体会不了了。我说你想像一下头三句“如此幸福的一天。雾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园里干活。蜂鸟停在忍冬花上”是什么画面？你的感觉是什么？豆哥答是安静。没错，这种安静的生活背后是内心平静，有什么样的情感就会选择什么样的事物来表达，这叫意象。杜甫有诗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因为“感”，因为“恨别”看到的花是溅泪的，鸟是惊心的。同样因为此诗中的诗人的内心平静，才看感到的是幸福的一天，才看到的是蜂鸟停在忍冬花上，才觉得干活是美好的。豆哥似有所悟。

我接着说，从哪里看出诗人内心的平静？是接下来的几句，“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个并不使人难为情。在我身上没有痛苦。”。我问诗人为何不想占有？豆哥答，因为诗人自足。我和豆哥击掌相庆，他说的太好了。因为诗人的自足之心，他太满足了，所以才没有人值得诗人羡慕，所以才是礼物，自已强大到不占有一切，就真的拥有了一切。这是很高的人生境界，你我现在都不行，我还有占有，你也在占有，所以我们有的就是痛苦而不是礼物带来的喜悦。

我又问，你为你的故我难为情吗？豆哥说不。我说那是你经历太小，阅历还浅，但我就为我的故我常常羞愧，诗人并不难为情并不是说他没做错事，而是他和错事甚至是罪过达成了和解。我并没有和过去达成和解，所以想起过去的一些事，很难受。与过去握手言和是非常难的。奥威尔说“谁掌握了过去，谁就掌握了未来；谁掌握了现在，谁就掌握了过去”。意思是说和过去和解才能通达未来，所以我注定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所以感受到的生活的馈赠和礼物就少，喜悦就少。和过去言和，但更关键的是把握现在，只有现在做好了，不做少做令自己羞愧的事，才更易和生活和解。

最后一句，是神来之笔，“直起腰来，我看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是作者经历内心的斗争和解后真正的对生活的超然，有看山是山，见水是水禅意在。于是我给豆哥讲了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第一境界，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山第二境界，看山又是山，见水又是水的第三境界，这句就是第三境界。这时的大海和帆是真正大海和帆了，是经过生活磨难又和生活达成和解后的大海和帆了。这就是自足圆满，这就是礼物。

这首诗是讲人和生活的深层关系的。

有了怀念，有了和解，接下来就是行动。我和豆哥说，这就是我理想的死亡时的样子。如果我死时，我最体面的离开世界的方式亦如约恩·卡尔曼·斯特凡松《鱼没有脚》所描述的。第一是自己和爱人谁先死的问题。当然是爱人先死，自已承受不幸，并能亲手将她埋葬。然后最好一周之内自己也死掉，打扫房间，洗个长长的澡，抚摸每一件自己的器物，和他们道别，最后留一封信，给孩子，祝福孩子。如此离去。

其实我是一个怕死的人，我经常想到死亡的方式，我为什么会怕死，因为没有和生活和解，对生活期待过多。老觉得自己是个人似的，其实更可能的是人本草木虫鱼。

朱光潜先生有一段名言：“你如果问我，人们应该如何生活才好呢？我说，就顺着自然所给的本性生活，像草木虫鱼一样。你如果向我埋怨天公，说人生是多么苦恼呵！我说，人们并非生在这个世界来享幸福的，所以那并不算奇怪。”

是的，人有草木之心，才能了断生死。出生是不能自主的，但死可以自主一把，而不是躺在床上被时间消耗死。

我和豆哥读的这三篇对我自己是个疗愈。至于豆哥学到多少倒在其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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