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幸运的人，身边都是懂得欣赏和珍惜食物的友人，托他们的福，我吃过不少滋味绝佳的饭菜。

有些是在他们家的厨房里，有些在路边的小餐馆，有些在异国他乡的高级餐厅。

上海小公寓里现烤的比萨，按我的口味撒满芝麻菜。

雷克雅未克厨房里兔子形状的蛋糕，边角烤焦后有一点脆脆的。

惠安老街的米粉，和下班的当地人一起坐在路边树荫下吃。

初秋伦敦天台上的烤茄子。

托尔斯港郊外的KOKS松针熏过的新鲜鳌虾。

还有就是多年前在奈良郊外的吉野山上吃的这一餐会席料理。也是如此刻上海一般的盛夏，只是水汽被烈日蒸发，感觉要舒爽许多。竹林间云雾弥漫，暴雨之后常见横亘整个天空的彩虹。

因为料理需要准备，所以提前数周以邮件的方式做了预约。前往就餐的那天，工人清早就开始采摘竹林院自家菜园里栽种的蔬菜和吉野山上天然的食材，烈日发威前送到厨房由厨师进行烹制，一餐饭前后共花费十多位工作人员两个多小时的辛劳。

食器质朴无华，但七道前菜中，作为食物与食器之间垫衬的树叶与薄黄瓜片都雕刻出精美花纹，与季节呼应。

随后上来的是碗盛的汤，菌菇鲜美有山野气息，待煮物与烧物上桌时，我已忘记自己置身哪个时代。

餐室光线幽暗，竹林绿树的光映在古旧泛黄的移门上，隐约是洒金的古画。而窗外景色，正是这桌料理最珍贵难得的背景：茶圣千利休设计的群芳园。

吉野山竹林院为大和三大庭院之一，其中的群芳园是千利休奉丰臣秀吉之命设计建造的园林，借鉴了宋代中式园林的风格，为回游式庭院，并不宽广的空间内有木桥清泉，自然景色与亭台相融。

意象简约，气韵悠远，体现了千利休对禅宗思想与审美的把握能力。

关于千利休的各种传说因《寻找千利休》这部电影而热门起来。这个以对美的鉴赏力赢取天下人心的宗师，扭转丰臣秀吉喜爱的铺张奢华风气，推崇和、敬、清、寂的茶道思想，他的影响力在当今的日本依旧强大。

千利休最终因声望获罪，这个定义了美的人决定定义自己的人生，选择以不辩解、不谢罪、更不求饶，而是切腹自尽的方式回应丰臣秀吉的猜忌与惩罚。

此后细川幽斋接手了花园的建造，这位会作和歌的武将与宁折不弯的千利休不同，他审时度势，乱局之中适时变换阵地，得以保全家业并加官晋爵。细川还是《古今和歌集》的传授人，拥有手写的《古今和歌集》秘卷，他的死意味着和歌集的失传，因此得以逃过数次性命攸关的劫难。

他的儿子细川忠兴是千利休最著名的七位门徒“利休七哲”之一。

用餐完毕，主厨手写的菜单以细线束好为客人呈上。展阅之时仿佛亲见厨师在厨房认真书写的样子。美食在我看来，不过是两点：一食材新鲜地道；二烹制者有心。

群芳园的料理正是对这两大要义的最佳阐述，更不用说还有千利休设计的庭院做背景。

“如果有缘，真想再次拜访啊。”我对那位带我去法罗群岛吃螯虾的朋友这样感慨。

我记得这些旅行开始前，那杯在风暴里喝完的香槟。

曼谷是我拜访的第一个东南亚国家，她的活力与丰富让当年的我甚为惊喜。摩天大楼林立的商业区有家餐厅叫vertigo，是眩晕的意思。

这间餐厅建在61层高的酒店顶楼，全露天，毫无遮挡，可以俯瞰蜿蜒的湄南河与整个曼谷。这个名字起得很好，因为站在透明玻璃搭建成的边缘，确有眩晕感。

我记得那天的侍应生叫O，血统复杂但轮廓美如杂志模特儿。他倒香槟的时候我注意到计划中的落日没有降临，整个天空变成了一种诡异的橙色，然后暗红彤云开始翻涌，暗紫色的城市边缘，又镶一道金黄的边。

金色不断蔓延，与彤云交缠。

看见我迷惑的神色，O俯身轻声说：“是暴风雨要来了。”

“还有多久？”我问。那时尚没有经历过热带风暴的我不免有些无措。

“大约十五分钟。”O抬腕看一看表，好像风暴是他在等的某个朋友，“来得及喝完这杯香槟。”我点点头，拿起冰凉的香槟杯，云的金红色映在翻涌的小气泡里，让人看得入迷。O若无其事地站在我身后三步远的地方。

我就这样在风暴的边缘，四面悬空的楼顶，这辈子见过的最妖艳的天色下慢慢喝着香槟。

然后暴风雨如期而至，狂风掀起桌布，我们暴露在风暴之中，四周都是酒杯破碎的声响。

“请跟我来。”O上前帮我拉开椅子，镇定地说。在我们四周飞舞着白色桌布、花，还有刀叉。

我放下杯子，看着它转瞬被大风卷走。其他盛装的客人都早已聚在室内餐厅狭窄的走道里等待安排座位，像一场歌舞剧的后台。

“你们一年摔掉多少杯子？”我问。

“雨季的时候，大概二百只。”O答，“陶小姐，您的位子好了，这边请。”

我记得那场大雨下足整晚，电闪雷鸣。代表一年一度的雨季正式开场，让人精疲力竭的炎热将得到缓解。我还记得坐在窗前看雨，国际新闻台播报突发新闻说：叶利钦逝世。

那么，已经过去八年。

近来我常有时间如激流的感觉，很多好像发生在不久之前的事其实早已遥不可及，很多旧时坚持的信念也被冲得七零八落。

但我记得那天为保护肠胃只点熟食，比如十分熟的澳洲顶级牛眼，厨师反复派餐厅领班前来确认后崩溃了，上桌的牛眼肉看起来撒满“绝望”这味调料。

后来我的目的地越来越远，很多耿耿于怀的细节也渐渐不再挂怀，一路吃过无数路边摊与快餐，在爆发疟疾的肯尼亚我也一样跟渔夫出海割生蚝回去饱餐：在奔波路上，万物有不同的轻重缓急，像不同星系之中，行星有截然不同的行进速度与轨迹。

我一直记得那天曼谷的天色，记得，即便身处风暴中心，也不妨碍你好好品完一杯香槟再说其余的事。

或许，这杯暴风雨来临前的香槟，才是我旅行真正的起点：它为后来的许多事写好了一个镇定坦然的开头。

今日选段文章选自谷川俊太郎作品《一个人生活》

谷川俊太郎，日本当代诗人、剧作家、散文家、翻译家，他几乎包揽了半个世纪以来日本各大文学奖和诗歌奖，并曾多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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