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养生》刊登于《小说界》年03期。
“我”在一家老人照护机构工作,工作内容之一是去拜访一些老人,和他们打交道。“我”思索着社会、经济等种种问题,经历着年轻人对性、对爱的种种故事,也时时感到崩溃和无助……
“迁移”与“流落”是这篇小说的关键词。“我觉得我们处在不断的、不断的离去之中。《养生》里面的人都在流动,整天作望洋兴叹状。”作者淡豹说。
——《小说界》编辑部
《养生》
文/淡豹
在雨中我钻出地铁站回到办公室。我们这家老人照护机构的实际办公地点和登记地点不同,不在市中心第一长老会教堂对面、YMCA隔壁,而在城西,植物园角落一座废弃的房子里。
以前这里是植物园的爬行动物馆。去年雪灾停电,蜥蜴冻死,我们搬过来,在这里创造我们以个性化和数字科技为卖点的照护服务。
我原以为自己34岁时会在比较文学系讨论苏门答腊、苏轼、王朝云,现在我在城里各个地方探望老人。臭公寓,拥挤的公寓,由酒店改装的带门童的摩天大楼里高层的公寓,有猫的,有老鼠的。上午拜访两位老人,下午一位,略作拖拉就可以一天只拜访两位。撇下的那位,电话留言,择时再议。老人找不到网络申诉系统的入口,这些美国老人也不像中国那样能让孩子来替他们骂人。
老板是俄罗斯裔犹太人,狡猾又严肃,在拉投资中逐渐陷入疯狂。他的脸是正方形的,婴儿时期大概就长得像八十岁,总是很努力地在开玩笑。他每天鼓励我们,“一流的”“太棒了”“加油”“呜~喔~”,我不与他击掌。入职时我在自我介绍里说我有皮肤接触恐惧症。他必须理解我,当然每个人都有某种精神症状,恋物癖,或千姿百态的性向,这里是美国。我坚持用同事的姓称呼他们,现在他们相信这是全体中国人都持有的文化怪癖。
老板的妻子叫萨拉,长得很可靠,常常突然爆发出尖锐的笑声。他们没有孩子。
萨拉说,她祖母曾经告诉她,过于相爱的夫妇的孩子就像孤儿一样寂寞。
你们相爱?
萨拉说,对,当然,我们把自己奉献给对方的生命、对方的事业与欢乐。
老板在苏联解体前来到这里,其间过程细节未曾透露。他似乎很害怕在类似体制下度过的少年期会折磨人的精神和士气,经常建议我要高兴起来。
老板说,我不知道你身上发生过什么,但我希望你能快乐一些。
就仿佛如果不过寻欢作乐的生活,就会显得愚蠢,就放射出公有制的危险电波。
我们机构也把追寻快乐当做提升人生满意度的秘诀。手册封面上印着,“我们能为老人提供量身定做的快乐。”只有很少傻逼买账。
每天,每时每刻,邻居家的狗趴在二楼窗台上。它期待我回家。门口那条街在大修,我通常走后门进去,经过巷道,推开垃圾桶旁鳄鱼皮颜色的绿门。假如有人来作客,假如有人来采访我,我会提醒对方推门时还得将门把手向上拎一下,像拧药瓶盖那样。没有人来作客,没有人来采访我,所以我睡在一张灰色的二手沙发垫上。
醒来时我的嘴闻起来像湖南餐馆的泔水桶。
坐地铁时我通常听新闻播客。96岁的名媛珍妮塔·帕拉德去世,四十多岁时嫁与第四任丈夫、室内设计师杰米·帕拉德后至今居住在西班牙南部。叙利亚。纽芬兰渔民。东海岸油田。一个小男孩与狗的情谊。每年全美在膳食补充剂及维生素方面的消费超过15亿美元。中国某乳品企业完成了对美国保健品公司“维他命世界”的收购,董事长称中国和亚洲市场对高质量保健产品的需求日益增长。美国已准备好采取军事措施阻止德黑兰获得核弹。雷克雅未克机场疑似遭受恐怖袭击。
能将大把时间花在路上是我喜欢这份工作的原因之一。每周去两次办公室,其余时间,忍住冬季、雨天、想要跳下地铁月台的念头,就足以去老人家里完成探望。而且我可以骂他们。我最喜欢玫瑰,她74岁,管我叫蜂蜜糖。
玫瑰擅长攻击。她问候我,劳拉,你显得很累。
你呢,每天花几个小时打扮,手抖得涂不准口红,系丝巾盖住脖子上的皱纹,仅有的外出是推购物车坐电梯去公寓大楼一层的有机食品超市买菜。除了我和维修工,还有谁看到你?
玫瑰患了肺癌,我有时在她家抽烟,她闻到烟味时愉快得像一只老猫。
她假惺惺劝阻我,烟对你健康不好。
我说,我想开了。
丁字裤也对健康不好,但你必须穿。丁字裤和其他都已经成为时代要求。四年前一个男人来这个城市看我,我们一起看了一出舞台剧《我们在变老》。穿黑蕾丝睡衣的女主角从床上抬起头,对观众说她不想舔男主角,在她心中此事有某种神秘的总数,每次她都觉得自己离用掉一辈子的限额近了一步。这是我们共同身处其中的迷信吧,此事如同排卵和月经,无聊,自然,略为痛苦,非做不可,无论你阻拦与否它几乎总准时到来。晚上我告诉那个男人,与她不同,我正面思考,把这事看成是对死亡的搏斗,他显得挺高兴。后来我没再见过他,他偶尔发来邮件,罗列出他最近的成就。
我最近在思考蕾丝丁字裤作为隐喻所指向的存在困境,我告诉玫瑰。蕾丝丁字裤是一种自我否定的命题。发明丁字裤的目的之一是隐去内裤边,但蕾丝注定会绞在一起,令裙子凸出细痕,这种发明是自欺欺人的典范。
空中有一条鞭子始终抽打着我们让我们穿上又脱下丁字裤,舔对方,让我们健身,吃沙拉,听音乐,洗牙,这个国家无法逼迫你快乐,但它逼你以快乐为理想,即便痛苦也要向往重生,即便抑郁也要发动自己去约见精神科医生,另一种春蚕到死丝方尽。每个人都十分怕老。如果不作出努力追求快乐的架势,其他人就会对你丧失希望。可以不快乐,但得乐于找乐。曾经有哲人认为人生就是悲惨的,也曾有人认为快乐和痛苦交替到来是世之常情,到如今,这个国家以快乐、积极、自我发展的催眠术为常态,配合以亢奋的穷兵黩武,认定低落只是暂时的“不振”,你们这些新教徒的后裔怎么混到了今天?快乐来自于选择众多,有时靠钱,有时靠青春,有时靠科技模拟。不以青春为暂时状态,而以之为理想,不以行动为艰苦,而当成人的条件,不以选择为奢侈,而当成自然权利。“更多选择、更多欢笑”成为一种国家精神,麦当劳在这块国土开天辟地,诚不我欺。我在这里做着自己不相信的事情。在我的语言中生活不易,死亡也不甜美,没什么轻而易举的解脱,生死中年两不堪,生非容易死非甘,一样伤心悲命薄,犹吐青丝学晚蚕。然而即便是我的文明如今也受了传染,北京的写字楼底层挤满咖啡馆与健身房,什么都要人斗志昂扬,要人醒过来,广告上的身体肌肉发达,电视中的脸庞笑得一年比一年大,笑成梯形,东方比西方还要西方,东方每天都在自我解放,经历洗礼后回归为道家,做找乐世界里的latebloomer,过去这些年间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这究竟是为什么?
穿丁字裤是因为全球变暖。你烟抽得太多了,明年就会得肺癌。玫瑰诅咒我。
烟节省酒,我说。
今天雨大,我建议你今天早点回家,玫瑰说。
我在这里没有家,我家不在这儿。你指的是我住的地方。我纠正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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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豹:年生于哈尔滨,勤奋乐观善良,小说集尚未出版,作品未被译为任何外文。
淡豹的自问自答
Q:这篇小说和《小说界》本期的主题“今天不离去”有什么关系?
A:就好像在突然之间,流动变成了这块土地上几乎每一个人的生活状态。我觉得我们处在不断的、不断的离去之中。《养生》里面的人都在流动,整天作望洋兴叹状。我自己也是的,论出生,我是一个东北人,成年以来大多数时间待在北京,还有我已经有点忘记的芝加哥,而若论户口,我如今是一个广东人——这是人生各种不可思议的际遇中最奇妙的一点。
以前人们说孟母三迁真了不起。现在一个人为了孩子上小学而搬家,太平常不过了。
我觉得中产阶级的城市人生活,短期地看,有点重复,缺乏冒险,长时段来看,并不很平淡。大家都是伟大的候鸟,处在很大的变化之中,也以自己这些暗怀决心的小小迁移,共同造成着很大的变化。
我猜,新生活也并不是像保守主义者说的那样,无定无根。我觉得就是生活状态和以前相比改变了,不断的暂时性迁移与长期的流落相互结合,改变了我们的生存。这是生活教我的社会学。
Q:你还想要补充什么?
A:没有了。我写的人都想得太多,唠唠叨叨。我不要在这里再替她们说下去了。
Q:那这些人为什么要想这么多?
A:从写小说的水平限制上来看,那显然是因为我自己想得比较多……这些人是擅长想,不擅长行动的人,总在为着什么唱挽歌。这些特点,也是“士”的一部分吧。
《小说界》
年03期
今天不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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