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西峡湾去

我告诉先生,过两天要去西峡湾看雪。

先生有些担心,说他长那么大,都没去过冬天的西峡湾。看新闻报道,每到冬天,那里暴风雪频繁,沿悬崖的峡湾公路打滑,很不安全,常常封路,西峡湾居民便也习惯了寂静,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

想到先生的顾虑,我便去找马赛,问他感不感兴趣,一块坐飞机到西峡湾看雪。马赛是我搬来冰岛工作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来自德国,从事地图测绘,对于冰岛的角角落落,他了如指掌。

不出所料,还没和马赛说去西峡湾的理由,只说要去看雪,他一口答应。认识的这两年,我和马赛在冰岛有过不少奇怪主题的旅行。

有一次我算了算,沿一号公路环冰岛,二十四小时内可以搞定,问马赛要不要试试,马赛觉得这实验有点儿意思,立马租车,沿途他还等了我一会儿,我在维克镇跳了滑翔伞,第二天早晨九点,我们黑着眼圈,绕完冰岛回到雷克雅未克,各自回办公室上班。

先生知道马赛和我一起去西峡湾,便放了心。在我的介绍下,马赛和先生渐渐熟络,常来我们家吃饭。不知先生眼里的马赛是什么形象,至少在我看来,他是个可靠又奇特的朋友。

马赛快四十岁,从没恋爱过,打算一个人这样过下去。他和我说,如果注意观察,在世界各地都能发现独自旅游,开一辆便宜小车的德国男人。他是其中一员,不打扰别人,也不希望别人打扰自己,宁可一人待着,也不要处理复杂的感情关系。

我扑哧一笑,脑海出现画面,苍茫的冰岛一号公路,一辆辆小车开在路上,保持距离,里面都坐了独自旅行的德国男人,面带满意的微笑。

说说为什么我想去西峡湾,理由还挺多。首要原因,冰岛今年的冬天有点像冒牌货,近一个月雷克雅未克只下过一场雪,随后气温回升到零上九度。走在街头,除了光线暗点,和夏天体感没差别。去年雷克雅未克市中心结冰的托宁湖,人们在湖面散步溜冰骑自行车,今年到现在还是水汪汪一片。不如往北走,西峡湾总有雪。

还有个吸引我的理由,西峡湾以隔绝闻名。只有20个居民的村庄,凑不够人,最近关掉了唯一的学校和超市。西峡湾距离格陵兰岛近,北极熊坐在融化的冰山上,一不小心漂到了冰岛,常常从西峡湾登陆。听过这些传闻,更想去冬天的西峡湾,哪怕短短一瞥,瞧瞧隔绝中的生活。

要说额外的原因,倒有私心。最近生活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为了一直以来想开毛衣店的心愿,付出了第一步的行动。工厂做的毛衣样板,从中国寄出,算了算时间,出发前三天收到快递,刚好带新毛衣去西峡湾拍些雪中照片。

隔一天,收到马赛打来的电话。

马赛说查了机票,发现租车便宜。我问安不安全,毕竟去的是西峡湾。马赛说这点也不担心,看天气预报,近期还算平稳,但出于安全,选四驱车保险,他补充,“现在淡季,四驱车还算便宜”。

对了,和马赛说话,他的特色是每三句话会冒出“便宜”。起初我以为马赛是不是总缺钱,后来又认为他节俭度日,但自从发现他每次往返冰岛,都自费的商务舱,我才有些想明白,这世界上有的人,爱好是“便宜”:对于擅长做调查的马赛,在获得同等服务的时候,对比信息,研究如何花最少的钱,这带来无与伦比的愉悦。

因此每次我和马赛一起旅行,都会感到舒服,虽说多了个旅伴,却又和一个人的时候没差别。行程结束,算账,每一分钱,马赛都会给我解释,花得清清楚楚,也算得清清楚楚。

出发那天,我倒不大开心。

一上车,马赛和我说,做好心理准备,可能西峡湾也没有雪。他打开手机,给我看冰岛道路安全局发布的实时路况,画面和夏天差不多,见不到积雪。

我不开心,倒不是因为老天爷的作对,下不下雪,认命便是,恼人的是这些天等快递等到绝望。如我所料,毛衣三天前到了冰岛,大概圣诞临近,海关忙碌,快递状态一直卡在“等待过海关”。

天天给打电话到快递公司,工作人员听了我声音,都不再问单号。开车出发前,我又打电话,对方突然说海关确认放行,下午包裹到达雷克雅未克。我说那我现在来机场取件,他们拒绝,说没法专程为我开集装箱,单单为了一个小包裹。

今天星期五,下午快递到雷克雅未克,派不派件对方说不确定。周末休息,下周一是圣诞假期。也就是说,很可能再等一星期才能收到毛衣。

打电话给先生,说了快递的情况,先生在上班,说不能保证下午有时间去快递公司。

出发的这一天,十二月二十一日,是冰岛在一年中日照最短的一天,太阳十二点升起,傍晚三点半日落,往西峡湾的方向走,日照更短。一路上,阳光都在后视镜里耀眼。冰岛虽然有极昼,却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极夜,太阳在最黑暗的日子里,仍然会在地平线徘徊。

我们路过博尔加内斯,之后便是一望无际的荒原,再没有红绿灯,也没有村庄,偶尔一栋孤独的尖顶小屋出现在视野,面对着结冰霜冻的海岸。

住在冰岛,代价是生活的不方便,只好这样了。我想起马赛秋天去新西兰旅行,给我寄的明信片,从地球的一个角落,到了另一个角落,本来没有任何的指望会收到,反而十天以内就静静躺在信箱里。

“马赛,在新西兰你也一个人租了一辆小车吗?”我问。

“我找到了便宜的租车窍门。”他说,"在新西兰一个月,时间绰绰有余,我搜了各个租车网站,因为许多热门线路人们把房车开过去,但又需要有人开回出发地点,所以特定时间特定线路,只是象征性收费,有一回我开了三天的奔驰大房车,每天一美金,特别便宜。“

我刚想问马赛,有没有遇到有趣的人,这时电话响了,是先生打来的。电话那头,先生问我现在到了哪里,我说已经在博尔加内斯,先生说回雷克雅未克不太现实。我问他怎么了,他说给快递公司打电话,确认包裹提前到了雷克雅未克,他已经取到手。

我有些意外,“太好啦,等我明天晚上回雷克雅未克看毛衣。”

“我查了今天从雷克雅未克飞西峡湾的航班,等一下有班次,大概四点钟到西峡湾机场,我现在去交给机长,你今天就能收到了。”先生说。

“啊?”我又惊又喜,尖叫出声,旁边开车的马赛吓了一跳,“你怎么做到的?”

“你总和我说,开毛衣店让你很开心,这次你去西峡湾,我猜你想拍点毛衣照片,你知道我一直支持你的。”先生说。

“可……你怎么做到的?我知道冰岛人少,但你没有开冰岛国内航线的机长朋友啊!”我说。

“我打电话给航空公司,说圣诞节快到了,我有个礼物,希望能圣诞节前让那个女孩收到,她肯定会非常开心,而且这是个小包裹,不占地方,一公斤不到。他们听了,说愿意尽力帮忙。好了,我得去机场,替我向马赛问好。”先生说。

挂断电话,隔了一会儿,我收到了先生短信,提醒我,西峡湾机场六点钟关门,第二天要等到十一点才开门,如果可能,尽量六点前取快递。

看着短信,我开心地笑。这就是我先生。暴风雪的天气,他送我去上班,到了市政厅门口,他说,“百分之九十五的可能会接你下班。”

我们一起去意大利旅行,刚好他生日,街头有个弹吉他的歌手,给我伴奏,我唱了首冰岛语的生日快乐歌,先生躲在街角,不敢过来,直到离开意大利,坐在飞机上,他还红着脸,说从来没人对他那么热情。当然,这件事让我生了很久的气。

这次也一样,明明做了那么多,第一时间却说的是——不能保证下午有时间去快递公司。

西峡湾机场六点关门,为了及时到达,我和马赛决定在一个瀑布前野餐,之后一路开车,再也不停下。我问马赛刚才被打断的话题,他有没有在新西兰遇到有趣的人。

马赛说,“有一个冲浪的女孩,德国和加拿大混血,她是个水手,爱好是在世界各地冲浪,和我说新西兰的冲浪环境和她想的不一样。她说下一个目的地,想去大溪地,那里的浪特大。我说我一直想去大溪地,我们说要是大溪地见了,一起吃个饭。”

这是我第一次听马赛说关于遇到的女孩的事情,也是第一次,他的对话里完全都是关于一个女孩,没有“便宜”两个字。

正当我问马赛要女孩的照片看,他说,“我看了机票,发现加拿大有便宜的飞大溪地航班,我打算先去加拿大。”

“马赛,看不出来你那么浪漫,接她一起去大溪地吗?”我说。

“要是能加拿大见面也很好,不见,她不去大溪地,那我就自己逛逛加拿大,再飞去大溪地。”他说。

这时我们的车正在翻越一座山,不断爬坡,开到了山上高地。窗外的景色让我们两个都沉默了,我如愿见到了雪,日落时分,天空像杯鸡尾酒,奶蓝粉红交接。没有手机信号,没有房屋,没有树木,没有飞鸟,只有碎石块。没有人类痕迹的大自然,原来可以这样寂静。

下山以后,太阳早已消失在地平线,一轮明亮的圆月,照亮前方的路途,也照亮了峡湾的山脉轮廓。

“我听说有一种彩虹,名字叫‘月光彩虹’,马赛,你见过吗?”我说。

“这是什么自然现象?”他问。

“月亮很亮,像今天这样,照在瀑布上,瀑布溅起的水蒸气,遇到月光,也会和太阳一样产生彩虹。我没亲眼见过,但看到很多摄影师拍到了,在冰岛瀑布上空的极光和月光彩虹。”我说。

天彻底黑了,看地图,我们的车还在绕着一个又一个峡湾。沿曲曲折折的峡湾开车,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西峡湾居民太少了,因此峡湾之间没有必要造桥,毫无捷径,有时开了很久,才发现只是到了峡湾对面,来时的路,距离自己很近,却又明明开了很久。

很少有车与我们擦身而过,偶尔一辆巨大的集装箱卡车,冰岛空旷,视线极好,黑暗中亮着车头大灯,真正开到面前,倒得再等个五分钟,隔了距离,礼貌关掉远光灯。

五点五十分,到达西峡湾的机场。

一个比火车站还小的白色房子,两扇门,分别写着“出发”和“到达”。我们从“到达”的门走进去,里面灯光敞亮,柜台没有人,按铃,一个男孩走了出来,报上名字,发现包裹已经在柜台底下等待。

拿到的第一时间,我激动地跳来跳去,赶紧和先生汇报。

这腼腆的家伙,只说,“你拿到了就好,可以穿着新毛衣看雪了。”

我叹口气,“西峡湾没有雪,今年大概是个暖冬。”

“哦?这样吗,你一离开雷克雅未克,就开始下大雪,简直和明信片一样。”先生说。

“啊!”我怪叫。

想起出门前看天气预报,才察觉他是在开玩笑,“喂喂,星期五晚上禁止开玩笑。”

他得逞地笑了,提醒我注意安全,并再次向马赛问好。

这个夜晚,入住伊萨菲厄泽小镇。从机场开车过去,仅十分钟车程。这座西峡湾地区最热闹的小镇,远远望过去,黑暗中一片灯火通明,更显隔绝。今年果然是个暖冬,小镇街头没有积雪,小镇依靠的大山也见不到雪。

我们找到了民宿,从车里走出,昏黄灯光底下,只见地面覆盖了一层白色的霜冻,走路有点打滑。没有风,即便气温零下四度,倒也没有那么冷。

民宿是一栋位于镇中心的尖顶小屋,门没锁,走进去,屋里弥漫了一股炒洋葱和羊肉的食物气味。入口有个呼唤铃,我们按了两次,十分钟以后总算出现了一个工作人员。

看起来不是冰岛人的模样,深色头发,个子不太高,和我们说了一句话,便跑去地下室,我和马赛都没懂他说了什么,互相看一眼,笑了笑,反正这是冬天的西峡湾,我们有全世界的时间。

过了五分钟,工作人员再次出现,他让我们跟着上楼。他走在前面,穿了一件衣角有洞的短袖汗衫,看样子穿过很多年,原本的棕色已经洗得有些泛白,背部的位置,还有几道油漆印。

二楼右手边的房间,挂了“接待处”的牌子,他掏出钥匙开门。房间里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桌子上一个记事本,其他什么都没有,和这座小镇一样,空空荡荡。

工作人员拿起记事本,对我们说,“确定预定在这里吗?没有你们的信息。”

“我们已经付钱了,因为网上提前支付,可以便宜百分之五。”马赛说完,指了指记事本,“你看错了月份,这是上个月。”

工作人员拍了拍脑门,当他翻页记事本的时候,我发现每一天是一页纸,但大部分的页面都是空白,到了今天的日期,才终于有黑色水笔写了马赛和我的姓名,并且除了我们,没有其他客人的名字。

“对不起了,我给你们办理入住。”他低头从抽屉找房间钥匙,“你们来自哪里?”

当他听马赛说来自德国,他原本有些厌世的眼睛,整个活了起来,语调也欢快,“啊!德国!我在柏林工作过五年,慕尼黑三年,汉堡三年,还有一些德国的小镇也工作过好些年。”

我和马赛不约而同问他来自哪里,他说他来自西班牙和非洲交界的地方。我问他在冰岛还习惯吗?

没想到这打开了他的话匣子,他说,“还是德国好啊!在德国,想要去西班牙,法国,还有其他地方,自己开车就可以去,到处都方便,但住在冰岛这样偏僻的地方,哪里都去不了。我来冰岛西峡湾已经七年,这里太安静,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我晚上睡不着觉,去看医生,现在每天要吃四颗药才能睡,不多不少,四颗药!”

“瞧我说的这些,你们也不简单,跑这个角落来,估计是看极光,今晚没什么云,别早睡,很可能看得到。跟我去三楼,这季节没客人,给你们最好的两个房间。”工作人员把一串钥匙拿在手上,叮当作响。

他开门,接着交给我们钥匙,“冰箱上有房间的网络登录密码,在这地方,网络实在太重要了。”

他说完,大家会心一笑。

“我要继续忙乎了!”他指了指身上的油漆,“为了有点事情做,忙起来,我在这个小镇什么活都接,修房顶,涂油漆。”

工作人员走了,我和马赛也出门,上街吃晚餐。小镇的主街真小,一条街走到底,不过五分钟,餐馆的选择很少,除了汉堡便是披萨,以及一家泰国餐馆。

星期五的周末街头,见不到一个人,偶尔一个人,慢慢走,起初热络的看到了,接下去又感到一股寂寞,不想要打扰。

去了汉堡店,进去以后,都是家庭带了孩子,全是当地居民。当我和马赛坐下,孩子们盯着我们看,大人也不时投来好奇的目光。

我想起接待员说的那句话——

“来冰岛西峡湾已经七年,这里太安静,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十二月二十一日,一年中日照最短的一天。

从雷克雅未克出发,一路往北,走到底,我去了西峡湾。以上,记录这一天发生的故事。

嘉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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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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