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我结婚了。
结婚以后，不再续租位于雷克雅未克大教堂山脚下的尖顶小屋，搬到了他的公寓。我们住在距离雷克雅未克十分钟车程的镇子，是个安静的居民区，几乎见不到游客。有一天吃了饭，在北极圈极昼的阳光底下散步，一只猫尾随，毫无征兆，突然躺倒撒娇。我们蹲地上，和猫玩了一会儿才回家。
他说他想起小时候养的猫。五岁时候，他和双胞弟弟过生日，妈妈拿出一个裹了大红色包装纸的礼盒，提醒打开时候要小心。盒子不大，差不多一双运动鞋的鞋盒大小。当他们轻轻剪开包装纸，掀起盒盖，灯光照在两只熟睡的小白猫身上，毛茸茸的肚子一起一伏，他和弟弟一人抱起一只，晚上睡觉还搂着。
他告诉我，每个人拥有的人生第一只小猫，那画面会永远记得。遗憾的是，我从未有过猫，他说的这些，我无法感同身受。漂泊的这些年，除非有天我愿意在一个地方停留，才会养一只猫，给猫一个家，一个名字，而且必须是橘猫，胖胖的，冬天时候我裹着毯子看书，窗外下雪，猫在沙发角落打盹，我把腿伸过去，蹭蹭它圆滚滚的肚子。
不过，我和他不会养猫。我们住三楼，隔壁是汽车总站，猫没有院子玩耍，车来车往，也不安全。特别在我先生看来，不能出门自由玩耍的猫，会过得不太开心。
在冰岛，当地人养猫，这事挺有意思。他们不会把猫看成宠物，而是家庭成员。朋友奥丁，他家门口的信箱除了贴家人名字，猫名也加了上去。至于黛妮妈妈，家里老猫去世，她哭得比参加外婆葬礼还伤心。黛妮爸妈去西班牙加纳利海岛度假，那一整个月，我住阿克雷里，帮忙照顾两只猫，每天八点给猫开门，放出去玩耍，下午四点，猫在门口喵喵叫唤，我得迎接。
这里不但羊是自由的，夏天环岛旅行，连猫也是。游客来到雷克雅未克，会发现主街被猫占领，那些挂了吊牌的家猫，大摇大摆散步，没有防备心，见谁都亲近。
我飞回冰岛前，他发消息，“这个圣诞节，我们去领一只小橘猫回家。”我估计他是心血来潮，等冷静了又改主意，只回了句，好啊，等我回来。
中国飞冰岛，没有直飞航班。这次在香港半夜转机，随后又苏黎世中转，起初浦东机场和爸妈告别，还有些五味杂陈，然而路途遥远，飞行漫长，经过了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西伯利亚地名，伤感已经化解，只剩下腰酸背痛的不耐烦。
欧洲大陆最后一快土地，英格兰上空飞过，终点在即，深邃的北大西洋，仿佛无边无际，再次见到陆地，那便是冰岛。云很低，开阔的火山熔岩地，没有高楼，没有灯海，苍茫原始。飞机着陆，广播响起，空姐用冰岛语说，“欢迎回家”。
真神奇，这是我的家了吗。
推着行李车走出海关，他一眼看见我，拿过推车，另一只手将我搂在怀里，笑个不停。自动门打开，十一月下旬，却没有雪，零上五度，一点也不冷，空气如同笼罩了层干净的青蓝滤镜，熟悉的薄荷味道。
我穿得有点多，两件毛衣，一件羽绒服，至于他，典型的维京战斗民族，一年四季不穿外套。我问他上周末还发来视频，厨房窗外飘雪，现在的天气是怎么回事。他说在我来之前，整个冰岛升温，积雪融化，雷克雅未克跟大型溜冰场似的。
开了后备箱，他把行李抬上车，问我怎么那么重，是不是把整个中国带了过来。我咯咯傻笑，说有零食和礼物给他。他说，也准备了礼物给我。坐到驾驶座位，发动汽车，他还咕哝一句，“到时看到了，要是你不喜欢，也假装喜欢一下吧！”
该怎么形容他送礼物的风格呢？剑走偏锋，对，是这个词。我收到过仙人掌，也收到过榨汁机，还收到过烘焙的计量勺。直到结婚以后，他才开始送我花。有时他加班晚了，我已睡着，早晨起来，书桌上多了瓶小黄花。所以这一次，我想不是植物就是家电。
“爸爸从西班牙加纳利群岛什么时候回来？”我问。
“他朋友在那有房子，他去度假一星期。”他说。
他开来接我的车，是他爸爸的。我们还不打算买车，只有一辆夏天用于露营的红色小房车。我和他说过，我更想存钱，未来买一栋乡下的小木屋，可以种菜，还可以养猫。
车窗外，天黑了，现在是旅游淡季，公路上的车少了许多，冷冷清清。
“这两个月你不在家，我下班后常常去健身房，犯懒了，就在家看书。有一段时间奥尼来了，他住客房。”他说。
“奥尼没租到房吗？”我问。
“还没，住回了他父母家，天天睡沙发。我发现他太爱吃热狗了，早餐一个，中午到宜家吃三个，晚上还吃。我们一块儿看电视，他放屁和开音乐会一样，我们笑到岔气，我怀疑热狗这玩意儿容易让人放屁。”他伸出手，抓了抓我脑袋。
奥尼是他的朋友，我对奥尼印象深刻。第一次见，这哥们拿起手机，用谷歌翻译选了中文语音，对我说“晚上好”。
在我看来，奥尼是个典型的冰岛人。他有典型的冰岛人长相，蓝眼睛，金黄头发，高高大大。也有典型的冰岛人腼腆，每次来家里玩，只和我先生用冰岛语聊天，不敢开口和我说英文。还有典型的冰岛人婚姻观，只生孩子不结婚，他和前女友生过三个孩子，分手以后，奥尼搬了出去，雷克雅未克旅游业以惊人的速度发展，房东们发现租给游客更赚钱，因此对于奥尼，租房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可怜的奥尼！”我说，“对了，你给我发消息说养小猫，是认真的吗？”
“我也不知道，就是你要求得太具体了，要橘猫，还要出生不久的小猫，这难找。”他说。
“要养还是养小奶猫吧，我有朋友领养了流浪猫，这猫总处于高度戒备状态，让人看了心疼。小奶猫多好，自从出生，一直受到宠爱，爽朗的活在这世界。至于橘猫，胖胖的，软软的，哈哈。”我说。
“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抱太大希望，可能符合条件的没有橘猫。”他说。
我想，猫这话题太抽象，养多大的猫，什么毛色，连养不养猫，都没谱。于是换个话题，问他最近两个月的冰岛发生些什么大新闻。
“卡特拉火山出现了要爆发的征兆，也就是你刚走的时候，探测出连续几星期的地震，但后来又平息了。”他说。
到家，他扛起行李箱，又背了我随身的包。我穿了太多，加上长途航班的封闭闷热，浑身冒汗，走在狭窄的楼梯，脚步加快，只想冲到浴室，舒舒服服洗个澡。
他拿钥匙开门，动作比往常慢，有些像是故意的。
我先进去，脱鞋，开灯，隐隐约约，一团小小的毛茸茸的东西朝我凑近。
我坐地上，一动不动。
傻了。
小东西也停下，我看着它，它看着我。
我伸出手，它一下子逃走，钻到饭桌底下。
回头，我指了指空气，问先生，“刚才是猫吗？是真的活的猫吗？”
他打开厨房灯，套上围裙，准备晚餐，得意地笑，“这就是我给你的惊喜。”
这时，小猫又向我靠近，细细的腿，颤颤巍巍。
浑身上下被一股幸福冲击，我趴倒在地上。
小猫停下，过了两秒，扑到我身旁，玩起了鞋带。
我这才看清小猫的模样：尖耳朵，大眼睛，肉爪子，深棕和黑色相间的斑纹。我曾经幻想过的橘猫形象，早已灰飞烟灭。这一刻，面前就是全世界我最想要的猫。
朝小猫伸手，被它抱住，它伸出舌头，开始舔我手指，借机我去摸它瘦弱的背脊，小猫肚子发出水煮了沸腾一样的声响。
“小猫哪里来的？多大了？”我抬起头问。
“上星期领回家，想让你惊喜一下，所以没说，但又忍不住，哈哈，这猫是奥尼在报纸上看到的，有一户在博尔加内斯的人家，生了一窝小猫，希望有人领养，小猫八个星期，是个男宝宝。”他说。
他把鳕鱼切块，我闻到黄油在锅里融化的香味。上飞机前，他问我回到冰岛第一餐想吃什么，我说想吃鱼，特别是他做的冰岛家庭传统鳕鱼，裹面包粉，油里炸，黄油煎洋葱，浇在鳕鱼上，对于从小不爱吃鱼的我，这是破例的美食。
“我们该怎么叫这只猫呢？”我问。
“还没有名字，你来取！”他说。
“好棒啊。那猫不能出去玩，怎么办？”我又问。
“只好暂时让它在家里了，医院，再到宠物商店瞧瞧玩具，以后等搬去乡下就好。”他说。
我把小猫抱在怀里，小猫翻了身，咕咕的声音弱了，眼睛闭着，鼻子发出微弱的呼吸声，摇动身体也不睁眼，我把它放靠枕上，不情不愿去洗澡。
晚饭时候，小猫睡醒，在地上追纸片，我顿时小腿一阵疼，随后膝盖多了些重量，原来是小猫一下子爬了上来。他笑着说，这就是有猫的感受。
又多了一个家人，真好。
夜晚，小猫来到卧室，发出咕噜咕噜声响，它爬到我的手边，很快睡着，怎么动都不醒。半夜时差，我醒来，听到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开了灯，见到小猫，蹲在腿边，守着我上厕所，又跟我一起回床上。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半梦半醒，我想我可能躺在一辆摩托车边上。
新的冰岛生活就这样开始了。想起曾经看过一个视频，在日本街头，有个流浪歌手在唱日文版《天空海阔》，一个女孩站在他的面前，当歌手唱回粤语，女孩跟着大声唱，泪流不止。
以前的我不能理解她为何会哭，是嫁到日本，过得不太好吗，是面对工作，语言有障碍吗，是朋友太少，没人说话吗。直到现在，我也来到了外面，有了另一个家，我才知道，有时并非婚姻不幸福，或工作不顺利，又或者交不到朋友，而是难以抑制的孤独的眼泪吧。在异乡，始终是个异乡客，回到家乡，却也成了客人。
我能想到的办法，是学习当地语言，哪怕是异乡客，也要当一个不是哑巴的异乡客。另外，为自己的内心找一片寄托，即便现在已经三十岁，学一门乐器，或许还不晚，这次我带了一把尤克里里来到冰岛。
也决定学习拍视频和剪辑，记录冰岛的日常生活，希望有一天回头看，能记得这一路，一点点，一点点，从零建立了一个新的家。
作为视频新手，一个人乘坐长途航班，试着在清醒的时候拍了些片段，第一次拍摄，第一次剪辑，发布在微博上。与人生第一只拥有的小猫见面，这整个过程，我发现了另一件有趣的事情，那就是生命里许多难忘的时刻，是无法被完全拍摄记录的。经历了以后，最好的方式，仍然是最传统最古老的写作，慢慢梳理，慢慢回味。
写下这些文字时候，小猫在我旁边。啃键盘，啃屏幕，啃我的手，我假装疼，叫出声来，小猫停下，瞪大眼睛，惊恐看我，随后抱住我的手指舔了舔，以示安慰，接着甩甩尾巴，转起圈来，追着尾巴跑，自己和自己玩，玩困了，来我身旁睡觉。
有猫原来是这样的感受，前所未有，第一次想要安顿下来，第一次想要真正好好学习当地语言，第一次想要好好吃饭爽朗活着，好好经营新的小家，让小猫在爱的包围下长大。一切明明没有很大的改变，却又好像都变了。
以上，记录我和小猫的第一次见面。
对了，小猫还没有名字，大家能不能说说，是怎么给宠物起名的？
年11月26日雷克雅未克，冰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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