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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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我要去冰岛(二)

嘉倩

这个很胖的陌生男人,接过了我的行李,放在出租车后备厢。

他回到驾驶座,圆滚滚的肚子,从椅子上溢了出来。

我把青旅的地址写在纸条上,他看了一眼,点点头,没有说话。

五月初的冰岛,傍晚依然明亮,阳光灿烂。

我把车窗摇下,头发被吹乱,耳边只听见风的呼啸声,空气冰凉,微甜。

终于自由了。

这是一种胆小鬼的自由,无所牵挂,无所顾虑,奔逃到世界的角落。

初来乍到的陌生国度,公路两旁如同月球表面,荒芜平原,视野辽阔,远处的云朵迅速移动。

每个地方,第一眼总是印象深刻,哪怕告别了许久,你也会记住某些仪式性的时刻。

第一眼的冰岛,原始,明亮,气味是好闻的。

没有广告牌,没有楼房,地平线无限延伸,可以看到很远很远的群山。

拿出手机拍照,发现临走前过于匆忙,忘记开通国际漫游,屏幕显示无信号。

这下子,认识我的人找不到我,见到我的人都不认识我,一切清零,仿佛恢复出厂设置,游戏重启。

“等等……”心一惊,不但手机没开漫游,连钱也忘记取了!

背后冒冷汗,关上车窗,看着出租车司机,怯生生地说,“你能先在银行停一停,让我去取钱吗?”

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冰岛用什么货币。

司机转过脸,大海一样蓝色的眼睛看着我。

“你没有克朗吗?车上刷卡也没问题。”他摸索了一阵,手拿刷卡机器,在我眼前晃了晃。

果然是北欧,科技发达。

“过不久会下雨……”看着远处,这个寡言的男人说道。

“你怎么知道?”我问。

“在冰岛,我们通过看云看风来预测天气,”他接着说,“那边的云层很厚,风向是往北。”

我也陷入一种寡言的状态,一路的飞行,有些困意。

不远处出现一个小镇,我问,“这是雷克雅未克吗?”

“不,还在更远的地方。”他说。

“可是我记得在地图上雷克雅未克机场离市中心很近……”我不确定地回应道,瞥一眼计价器,上面的数字已经到了四位数——我对于冰岛货币的换算毫无概念。

“你说的那个是国内航线的机场,刚才上车的地方是凯夫拉维克,距离市中心一小时的车程。”

司机向我解释后,我没有接话,在心里盘算,就算现在下车,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走,况且沿途荒凉,没有地铁,没有火车,也见不到公交车。既然如此,咬咬牙,倾家荡产坐一次冰岛的出租车,第二天飞回家,也好过总是期待着和他一起来,却一次次失望。

这样毫无准备地飞来冰岛,是一种证明吧!

一句又一句的解释——“今年很重要,不能随便请假,让老板不开心了,升职会没指望,你以为我不想去吗”:“我在做攻略了,最近一个同事刚好从冰岛旅游回来,等我把所有都计划好就买机票”:“可是这个项目报告没写完,再等一年去也没关系,不是吗”:“你自己一个人去我不放心,外面太危险,你如果去了,那就是不负责”:“自由?你的自由就是不负责,我对你那么关心,你要懂事一点……”

最后,我们从未一起旅行,即使家门口的公园也未曾牵手散步过。

最后,那个曾经说任何事都有商有量的人,满口责任、关心与懂事的诡辩,我们的关系越来越紧张,我们的空间越来越狭隘,透不过气,语言何时从糖果变成毒药。

看着计价器上的数字,心生痛快,我厌倦了

所有的语言,行动是勇气,大过万字的辩解。

“你是冰岛人吗?”

我决定和司机聊天,反正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分散注意力,免得又鼻酸落泪,这里是冰岛,那个人不值得我在世界的角落继续为他难过。

“是的,刚才经过的小镇就是我老家。”司机回答。

“你相信精灵吗?”我想找点话题,随口问问。

“我相信的,精灵一定存在,只是我们都看不到而已。”没想到他很认真地回答。

大海一样的蓝色眼睛,安静地看着我。

那个瞬间,我发现一个人内心相信的东西不必说出理由,相信就是相信,毕竟,能说出口的理由都是用来被反驳的,就像规矩一样,规矩是等待被打破的。

“那你知道夏天是什么感受吗,毕竟冰岛一年四季都那么冷。”我继续随口问问。

“哈哈,我常常去泰国,我的太太是泰国人。”他说。

我感到不可思议,“你们怎么认识的?”

“年轻的时候,我曾深爱一个女人,想娶她,后来她得癌症去世了,我很伤心,以为自己要孤独一辈子。年,我去泰国旅行,认识了现在的妻子,她不会英文,我不会泰语,但我们就是爱上了彼此,第二次见面我们结婚了,现在她搬来冰岛和我住在一起。”

对于一个寡言的男人,这已算说了许多,足以见得他对妻子的强烈爱意。

“癌症”两个字,将我从远方的浪漫幻想中拉回现实。

瞧,不是我幸灾乐祸,在冰岛,世界的孤独角落,人们也会得病,也会死亡。那么,外面的世界并不存在,具备魅力的其实是每一个个体面对生命事件时不同的态度与选择。

“我能理解你,相信就是存在,行动就是证明。有时候,即使说同一种语言,也未必能够彼此理解,理解了又会带来新的烦恼,想法不一致的被称作借口,无法接受的则是谎言。说得再多,不如切实地做出一件事,哪怕很小的事。”我喃喃自语。

他没有听清楚我说话,汽车驶入雷克雅未克,一个拐弯,街角出现泰国餐馆,餐馆旁是一家赌场,他摇下车窗,和路边说话的人打招呼。

“他们都是生活在冰岛的泰国人,我太太的朋友。”他向我介绍。

到了青旅门口,结账刷卡,我没有勇气看计价器上可怕的数字。

他给我收据和名片,EinarPetursson,他是与我聊天的第一个冰岛人。

也是除了冰岛航空的空乘人员之外,在这世界上我见到的第一个冰岛人。

我给他拍了一张照片,他没有拒绝,抿着嘴,胖嘟嘟的脸颊,大海一样的蓝色眼睛,微笑地看着镜头。

进入旅社,我在前台办理了入住,最便宜的十六人男女混住间。

拿着门卡,迷迷糊糊,横冲直撞,呵欠连连。看一眼窗外,果然乌云密布,大雨将至。我只想快速地洗个澡,好好睡一觉。在这里,没有需要承担的责任,没有等待回应的关心,不必迁就任何人,不必费尽心思去理解一句话,没有胃口就不用勉强吃饭,没有安排就四处晃荡什么都不做,独自一人,无牵无挂,不必妥协与解释,我只有我自己了。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是要有多绝望,才会一鼓作气出发。

没有明天,只有此刻。

失去语言,相信就是存在,行动就是证明,这样的世界带来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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