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特伯雷大教堂外景

文

黄薇

《国家人文历史》年6月下独家稿件，未经授权，严禁转载，欢迎广大读者以个人名义分享至朋友圈

年，坎特伯雷大教堂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贵为国王的亨利二世迫于压力前来自请赎罪，他赤足跪在贝克特墓前，接受主教、修道院长和修士们的轮番鞭笞……

位于英国东南部的肯特郡素有“英格兰花园”之称，近邻海滨，风光旖旎，还有闻名于世的英国最好的淡啤。肯特郡最著名的人文景观，当属坎特伯雷大教堂。它又得名“天堂之门”，因其既是英国基督教的发祥地，见证了千年来英国基督教发展的荣辱兴衰，享受着崇高的荣耀。

不过最近的新闻爆出，这座极负盛名的古老教堂正面临“关门”的窘境。据英国广播公司报道，每年络绎不绝的来访者带给教堂很大压力，目前约有三分之二的建筑需尽快整修，但却仅仅依靠观光客和朝圣者的捐赠维持。负责人忧心忡忡地形容，如果再有“一块石头从大门上面落下来”，教堂就会立刻关门。20世纪英国诗人W·H·奥登，感慨坎特伯雷大教堂所承载的深厚英国历史文化积淀，在诗中赞颂其为“灵魂的巨轮”。这艘航行已逾千年的巨轮如就此搁浅，不啻为莫大的遗憾。

年，坎特伯雷大教堂及其周边的圣奥古斯丁修道院、圣马丁教堂，整体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肯特郡与欧洲大陆隔多佛尔海峡相望，地理位置显要。公元43年罗马人入侵前，坎特伯雷城就已非常繁荣。规模很小的圣马丁教堂，便建于这一时期，被认为是目前英国仍在使用的教堂中最古老的一个。公元年左右，坎特伯雷成为肯特撒克逊王国的首都。

公元年前后，一群风尘仆仆的身影出现在不列颠的原野上，这些艰难跋涉的人们是来自罗马的传教士奥古斯丁与其带领的40名修士，受格列高里教皇委派赴英格兰传教。当时肯特撒克逊王国的国王是异教徒，他娶了信仰基督教的法兰西公主伯莎为妻。王后对奥古斯丁传教的大力支持，让他得以站稳脚跟。奥古斯丁先以圣马丁教堂为讲坛宣扬基督教义，随后修建了一座修道院，即现今的圣奥古斯丁修道院。它邻近大教堂，年久失修，只余断壁残垣。

奥古斯丁被教皇任命为英格兰大主教后，举众人之力主持兴建了坎特伯雷大教堂。他本人也被拥立为首任坎特伯雷大主教。基督教从此在英国扎根，渐成气候，到7世纪下半叶，英格兰全境基本上都皈依了基督教。坎特伯雷大教堂因之被誉为“英国基督教的摇篮”。如今教堂正中的高坛上，还可看到奥古斯丁留下的大理石宝座，一代代坎特伯雷大主教就在这里举行就职典礼，坐上交椅。

年，坎特伯雷大教堂突遭火灾，大火肆虐而过，仅有东端地下室遗迹留存至今，成为大教堂最古老的组成部分，也是仅存的罗马风格建筑。地下室面积曾位居全国之首，矗立着22根古典风格的巨大列柱，雄浑敦厚，显示着教会不可动摇的权威，不难想象这座建筑曾经的绝代风华。

年，英王忏悔者爱德华死后无嗣，其表兄法国诺曼底公爵借口爱德华生前许以王位，于是挥兵渡海，战胜对手成为英格兰第一位诺曼人国王，史称威廉一世。这位英国历史上毁誉参半的征服者，为了笼络人心，改善与英格兰教会的关系，于是下令重建一个新的大教堂。修建工程由四位建筑师共同负责，直到年终告竣工。

12世纪，坎特伯雷大教堂跻身为全欧洲最重要的朝拜圣地，虔诚信徒们如潮水般纷至沓来。这还得从一场著名的谋杀说起。

英王亨利二世（—年）

中世纪教会势力强大，又有罗马教廷支持，常与王权分庭抗礼。为了削弱教会的势力，巩固王权，年，英王亨利二世任命属下托马斯·贝克特为坎特伯雷大主教，希望借此左右教会。在他看来，贝克特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既是精通法律的饱学之士，又才干突出，三十多岁就担任了教会首席执事，关键他还是国王的密友，两人私交甚笃，时常双双出入王宫教堂，一有闲暇便一起骑马外出。

当年亨利二世邀请贝克特出任枢密大臣时，他最初是婉言谢绝，不想因双重身份而在国王与教会间两难。但这恰是亨利的用意所在，想借其来对教会施加影响。贝克特最终顺从了国王的意思。他多面的才智使其在圣俗两界都如鱼得水：教会人士视其为圣人，而傲慢的诺曼贵族则对其心悦诚服。时人赞美亨利和贝克特是“拉动英格兰这部重犁的两头壮牛”。

坎特伯雷大主教无疑是贝克特的事业之巅。主教的光环似乎激发了贝克特强劲的宗教热情，此前生活极为豪奢的他，中魔般地一改旧日习气，变得简朴至极，粗衣陋食，甚至每晚还要恭谦地给13个乞丐洗脚。他辞去王室职务，此后一系列的行为和主张都开始偏向教会。他将自己管辖的教区内世俗教士的土地收归教会，并且声称教会人员犯罪只能由教会审理。亨利二世对贝克特的“背叛”非常不满，而后者回应“有很多事情连恺撒也无能为力”。

19世纪的画作《贝克特之死》，这一场景无疑出自虚构，着意突显圣人的临危不惧

震怒的国王开始回击。他首先于年1月14日颁布克拉伦敦宪法，要求教士犯罪案件公审，并限制教会司法，要求贝克特签字承认。贝克特写信向教皇亚历山大求助，但此时教皇与菲特烈大帝争权失败，流亡大陆，花费大多由亨利二世支付，受制于人，自然态度暧昧，反劝贝克特不要进一步激怒亨利。贝克特拒不屈服，他选择了消极反抗，两次试图渡过英吉利海峡，均被拦截。他的出逃违背了克拉伦敦法令禁止教士未经国王许可出境的条款，国王尖锐地质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我的王国太小，容不下我们两个？”

至此，两人的兄弟情谊已被消磨殆尽，唯有矛盾不断升级。年10月，国王又指责贝克特出任公职时曾贪污公款。国王攻势强大，教会内部也开始出现分裂。贝克特于当年逃亡法国，开始了长达6年的流亡，期间还一直写信试图劝谏国王。年，亨利趁贝克特不在英格兰，让约克大主教为其子提前举行涂油加冕礼，以贬抑他的权力。为了宣示自己的存在，贝克特选择回到英格兰，受到信徒们的狂热欢迎。他对此番行程的凶险心知肚明，在布道时宣称“我是来和你们同死的”。参加加冕活动的教士被贝克特免职，不满者在国王面前，编造大主教企图煽动暴乱。亨利愤怒地抱怨：“真是养了一群蠢货和懦夫，竟无一人为我向这捣乱的教士报仇！”当场有四名骑士听闻后，便擅自渡过海峡，于12月29日潜入坎特伯雷大教堂，在西北角处把贝克特乱剑砍死。

贝克特的惨剧传出后，举国哗然，更在中世纪的欧洲引起轩然大波。事态超出了亨利的想象，他并未想如此明目张胆地挑战教会。信徒们一波波涌来坎特伯雷，向死者表示哀悼。年教皇追封贝克特为圣徒。年，坎特伯雷大教堂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贵为国王的亨利二世迫于压力前来自请赎罪，他赤足跪在贝克特墓前，接受主教、修道院长和修士们的轮番鞭笞……

如今在教堂的西北角，正对着笔直门廊的古墙上挂着一个黑色的十字架，上悬两把交叠的长剑，剑锋下垂，所指之处正是贝克特当年遇害的地方。紧靠着古墙，似乎能隔着时空听到隐约中不安的窃窃低语，刀光剑影在模糊晃动……这段英国家喻户晓的历史，后多次被改编成文学、影视等作品。20世纪30年代，著名英国诗人T·S·艾略特还以此创作了剧本《大教堂谋杀案》，上演后立刻引起轰动，一时引领英国戏剧进入崭新的诗剧复兴阶段。贝克特的牺牲不能说是无谓的，在很长一段时期里，王室都不再直接干预教会。

坎特伯雷大教堂后在不同年代几经续建和扩建，融合了多种建筑风格。如今规模长约米，宽50米，气势恢宏，成为这座古城最为醒目的建筑。年，亨利二世负荆请罪后不久，大教堂的唱诗班席又毁于一场大火，但这也使其有了成为英国第一座哥特式建筑的机会。

重修唱诗班席由法国建筑师威廉中标。他设计的建筑形制完全仿照法国早期的哥特式教堂。不过威廉本人不太幸运，在一次脚手架倒塌事故中受伤，被迫终止了他的艺术实践。工程由英国建筑师接手继续完成，所以建筑中又保留了大量早期罗马式风格的痕迹，虽首开风气，但还不能算作是一座完全意义上的哥特式建筑。

不过，坎特伯雷大教堂的混合式风格却开启了英国哥特式建筑的传统。哥特式发源于12世纪的法国巴黎近郊。稍晚一些在英国开始流行，但表现出有所不同的特色。英国的哥特风格较之法国更为灵活，不像法国那般程式化，中厅相对更长，横向的耳堂厅也会多出一个。法国哥特建筑重视垂直向上的挺拔之感，英国表现形式则更多朝水平方向扩展，且在拉丁十字的交点上，通常还建有一座高大的尖塔。大教堂唱诗班厅的立面，有着典型的哥特式肋拱、束柱、尖拱等元素，而黑色大理石柱子变得纤细修长，柱头装饰华丽，这种柱子的形式亦成为英国哥特式建筑的突出特点，被之后很多建筑所模仿。

中堂台阶最上层的石雕布道坛，以怀抱盾牌的天使和国王的肖像作为装饰

14世纪末百年战争大战正酣之际，人们纷传王室会因战争增加更多的财政拨款，很快要向教会讨债。为了不使财富如此烟消云散，教会突然在全国范围内兴起了此起彼伏的建筑热。大量财富以新建教堂的形式被保存下来。年坎特伯雷大教堂的中堂以哥特垂直式风格重建，并加修了南北耳堂，在中堂和耳堂交汇处又建起了一座高达78米的钟楼，直到年竣工。坎特伯雷大教堂的俯瞰廓形，成为英国典型的长十字形主教堂。

黑王子爱德华的墓

如今大教堂的中堂是整体建筑之精华，每根高大立柱拔地而起，垂直的线条和尖顶支撑起一个开阔的空间，呈现强烈的飞拔升腾的动势，仿佛对天堂的向往不再遥不可及。大厅非常宽阔，可容纳上千人。立柱在穹顶交织成华美的图案，目之所及，都是精美绝伦的金色浮雕，令人叹服；大厅侧翼摆放着过往大主教的石棺，墙上是贵族和圣徒的纪念铭牌。英法百年战争中立下奇功的黑太子爱德华，与开创兰开斯特王朝的亨利四世，也都安葬于此。

坎特伯雷大教堂内景

英王亨利八世与他六个妻子的著名故事，其戏剧性与八卦性，如果放到今天，大概能天天登上娱乐新闻的头条。他第一次的离婚案，直接引发了英国的宗教改革。

年，亨利与哥哥的遗孀、大他6岁的西班牙公主凯瑟琳结婚。近十年中，凯瑟琳仅育有一女玛丽，即以后的“血腥玛丽”。知书达理的王后堪称完美，但人过中年，无法生育一个健康的男孩成了她最大的失败。到了年，亨利疯狂迷恋上凯瑟琳的女官安妮·博林，安妮明确表达自己不想仅仅成为国王的情妇。亨利八世不得不做出选择：要么继续为继承人的问题发愁，要么另娶新欢生个儿子，绝无中间道路可走。

国王最终提出了离婚。当时，宗教改革运动已经席卷了大半个欧洲，但当时的英国仍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国家，天主教徒是严禁离婚的。加上当时西班牙的势力很强大，国王查理五世正是凯瑟琳的外甥，罗马教皇此时完全受制于他。所以教皇使用各种手段，拒不批准亨利八世的离婚。国内的旧贵族和教会人士也对离婚案持反对态度，百般阻挠。拖到年，心意已决的亨利八世大刀阔斧改弦易辙，转而向要求改革的乡绅与资产阶级等阶层寻求支持，自上而下推行宗教改革。

国王处死了专权的红衣主教沃尔西，推动国会于年底通过了《剥夺教士司法特权法案》。从此，教士犯罪与普通平民一视同仁。年由英国教会法庭批准，亨利八世与阿拉贡的凯瑟琳离婚，并与安妮·博林结婚，同年女儿伊丽莎白诞生，即以后开启黄金时代的女王伊丽莎白一世。年到年议会连开八届会议，在克伦威尔等改革派人士策动下，通过一系列议会法案，亨利八世仰此从教会勒取大笔罚金，取得制定教规和任命主教的全权，以及教会的最高司法权，取代罗马教皇成为英国教会最高首领。

天主教宣扬“因行称义”，而新教宣扬“因信称义”，所以宗教改革的一大特色便是简化礼仪。大批天主教堂、修道院被解散，财产被没收，僧侣被驱逐，圣物圣像被损毁。坎特伯雷大教堂也难逃此劫。

年，亨利八世向法庭起诉托马斯·贝克特叛国罪，当然死者无法到庭来论辩。贝克特的铸铜鎏金遍镶珠宝的灵柩，放置厅堂正中的高坛后面，朝圣者需拾级而上。几个世纪以来，粗石台阶已被无数虔敬的跪行者磨得如水面一样光滑。这座灵柩在劫难中被毁，被判叛国罪的圣人尸骨也被火化成灰。亨利八世还趁势洗劫了大教堂，三个多世纪里信徒们奉献的奇珍异宝统统被没收，用了二十六辆马车才全部运走。残酷的风波并未就此平息：血腥玛丽年即位后，有41名新教徒在此殉道；而伊丽莎白一世年即位后，又曾在此屠杀天主教徒……

不过坎特伯雷大教堂的地位并未就此动摇。宗教改革后，英国脱离了罗马天主教会体系，建立了以国王为最高统治者的英国国教会（又称安立甘宗、英国圣公会）。此后几百年中，坎特伯雷大教堂一直是英国国教大主教的驻锡之地。坎特伯雷大主教不仅是英国国教的第一号人物，还是全世界圣公会的精神领袖。目前全球约有万圣公会信徒。大主教由英王任命，而历次英王的加冕礼也由其主持。

一战期间，坎特伯雷城曾驻扎众多部队。二战时遭受到严重的空袭，中世纪的市区三分之一被夷为平地，坎特伯雷大教堂却奇迹般地幸免于难，有人将其归功于贝克特冥冥之中的佑护。曾经王权和教权的博弈场喧声散去，唯有这座石砌的赞美诗，继续恢弘庄严地阐释着古老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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