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色空
之一
年2月21日,我终于到达梅里雪山脚下,在德钦县城一个非常小的音像店里站着看完了《卡瓦格博》的记录片,下午4点多,万里晴空,只有卡瓦格博深藏云里。我掏出从内蒙带来的牛肉干分给雪山脚下一个晒太阳的藏族哥们儿,我问他“今天能不能看到梅里雪山了”,他很认真地嚼着牛肉干摇头不语,我又追问“那明天呢“,他依旧摇了摇头,然后用生涩的汉语说:“不知道,不一定。”他指了指天说:“看梅里让不让你见。”
我一直等到太阳下山,天色渐暗,只有幕色中的经幡随风舞动。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我从德钦县城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叫“四川饭店”的小旅舍里收拾好行装。透过窗子望去心就凉了,天还没亮,但已经能看到满天的黑云压顶,阴沉沉的像现实主义魔幻大片。今天要出发同几个队友徒步进入梅里雪山,翻越那宗拉垭口,去寻找传说中的世外桃园雨崩村。从这个最佳的位置看卡瓦博格恐怕只有今天早晨这一次机会。
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奇迹吗?
我信。
当天幕拉开,梅里雪山卡瓦格博真容出现,就在一瞬间,如同神话,眼里超然神话般的雪山仿佛是假像,并非真实所在,但那就是真实的,它就在那里,它与我隔了一段目光的距离,现实到神话的距离。那一刻,我身边的人,有的惊呼,有的失声哭泣,有的跪下去叩拜。
卡瓦格博从云层里出现的那一刻太阳还没有升起,圣洁的白色雪山显现,仿佛飞行在天地之间,在晨光刚刚升起的一刻,雪山瞬间披挂了金光金甲,传说中的“日照金山”。随着天色大亮,雪山又回归了他本真的洁白。佛祖说:凡有所相,皆是虚无,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这一切是真是幻?
我在梅里雪山,在徒步雨崩的路上。
“之”字形的山路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一开始是坚硬的山基路面,然后路面开始变得泥泞不堪,化开的雪水和未化的积雪裹杂着泥土,我撑着藏族向导砍下的树木枝干当做登山杖深一脚浅一脚的努力向上,最后山路一片模糊,只有冰雪,我行进在没漆的积雪上,除了树外山外的天空,我的身前身后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那一刻,我感到了虚无。
在接近那宗拉哑口的时候,我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我并没有高反,只是身体在突然高强度的支出后面临难以适应的崩溃。我卸下装着相机、笔记本电脑和日用品的大包,仰面躺了下来,天空蓝的不够真实,细密零散的阳光从积雪的林木间穿射而过,宛如微尖的碎雪时不时碎落在我的脸上,十分的清冽,一点糟杂都没有,只有宁静和宁静之中树木被冻裂的声音,我的呼吸、我的心跳,我的微笑,我趟着,再也不想起来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小时,或者两个小时。
我被人推醒,睁开眼睛,看到一个人俯下身来,拖起我,他把我拖到一颗树的旁边使我背靠着树干,我终于清醒,推醒我的是藏族向导。
这个叫阿布的藏族向导救了我。
见我清醒之后,他用不太利畅的汉语对我说:“你不能够睡在这里,睡在这里,就是会死掉。”
他把水壶拧开,让我喝了一些酥油茶,看我的休力恢复了些,他说:“走吧,会在天黑以前赶到,”他背上了我的背包,我跟在他的身后,一步,再一步,向上,走。
我和阿布终于一前一后到达了那宗拉哑口。同行的几个队友露出歉意,实际上应该致歉的是我,拖了队友的后腿。
短暂的休息之后,我们开始下山,下山的6公里并不需要太多的体力,但是脚和漆盖就比较受苦了,几处比较陡的地方都有惊无险,天黑之前,终于到达了雨崩,一处真正与世隔绝的村落。
雨崩全村只有20几户人家,有西当方向和尼农方向两条驿道,以西当驿道更为方便。雨崩村有上下村之分,上村可以通往攀登卡瓦格博的中日联合登山大本营,而下村通往雨崩神瀑,沿途可以看到古篆天书、五树同根的奇景。雨崩村地理环境独特,人烟稀少,自古只有一条人马驿道通向外界,因此有人说这里是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国内外专家们则认为,这里是香格里拉的缩影。
我在一个叫“梅朵”的国际青年旅社把自己安顿下来,向藏族老阿妈要了电热毯,简单的吃了些东西,然后打水泡脚,由于鞋子的问题,我的两只大脚指已变得黑青,有一只指甲已经松动。我咬着牙把脚完全浸在热水里,冲击而来的舒服和刺激令我龇牙裂嘴。泡过脚后我坐在半山腰,把脚搭在前面的木桩上,享受这一天最后的阳光,行路后,方知难,太阳的确很温暖,不过很快太阳落山风起,瞬间温度骤降。
这是落山风,它吹散了西方那颗恒星最后的炽焰,它把雪山、树林和这座小村落统统扫进黄昏的尖埃,天上地下顿成空无,只有它在耳际告诉你它的过往才是真实的存在,而我想告诉它,我也在这里,就坐在这里,我可以面对,可以待待。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星辰出现,我来到“梅朵”的二层小楼上,这里有一个空阔的观景台,我罩着冲锋衣,外面披着旅舍的军大衣,我蜷缩而坐,握着保温杯,把隐约透过来的温暖全部握在手里。我摸出手机,手机的屏幕在黑暗中亮起,我看了一眼没有任何的信号,整个村子只有几处零星的灯火散落,这真是一个可以脱离日常规则的地方,即便你有很多钱,但现在你可以买到什么?鸡和鸡蛋、酥油茶、烙饼、山猪肉……或者微笑?不,微笑在这里不用钱买。
我看着星辰一颗一颗的出现,一时不注意,又会突然显现出很多颗,它们不是地面上的、金店里、手指上的钻石,它们属于天空,属于天空的钻石、宝石,它们触手可得,可它们又是那么的遥远,它们遍布在深不可测的宇宙,星云、黑洞、尘埃……
几个队友在房间里玩牌,有的已安睡,只有我坐在这里感受孤独感,这种孤独非常锐利,它可以让你潜入到那些曾经生活在这颗星球上的强者的孤独的内心世界,这种孤独里没有悲伤与哀怨,相反,它透着金属的质感,坚硬、冰冷。
我在黑暗中向这个孤独的世界传递西渡的诗:
当风起时
我看见许多正在消失的事物
我内心的深痛无法解释
友人的身影在风中越走越远
我独自把背叛了我的爱人怀念
……
这应该是一首悲壮的诗,可我并不悲伤,我甚至充满了喜悦,我在微笑,我想让那些星辰大海听见,在每一颗星辰燃烬之前听见,在每一声波涛中重现。这一刻,热血再燃、泪流满面。
我张开了双臂,仰望着星野,放空自己,薄若蝉翼。
我带着双脚双腿和一颗心脏走过了神爆、冰湖、笑农大本营,我把一个疲惫的我留在了身后,我的脸已经和高原人一样在阳光下脱了皮变成了暗红的光与风的色彩,三天后,我走出雨崩,返回德钦县城后又赶到香格里拉,在那里同另一支徒步雨崩的队伍默然汇合,我们似乎带着终于回到文明世界的兴奋与喜悦,我们来到香格里拉克宗古城一个叫“马孔多”的酒吧一起喝酒,一起唱歌,一起庆祝胜利。
“马孔多”,多么奇特的名字,加西亚·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里描绘:一百余年的历史间,布恩地亚家族在马孔多这个小镇里出生繁衍、生老病死,在这方远离世俗尘嚣的弹丸之地上极尽最热烈的欢愉和最低沉的惆怅。末了,又犹如一抹扬在风尘里的黄沙,无声无息般消失在历史的轮辙之后。这样的设定多多少少让人联想到《尘埃落定》里的康巴大地和那支被尊称土司的血脉:一样富饶肥沃的土地,一样勤劳朴实的人民,一样稀奇古怪而又充满神秘和迷醉色彩的生活……不过既已注定是被吉普赛人的羊皮卷所预言了的开始和结束,这七代布恩地亚人的血液里自然流淌着独一无二、旁人不可复制的孤独。
流浪歌手李智说:我们生来就是孤独,我们生来就是孤单,不管你拥有什么……星空和黑夜,西去而旋转的飞鸟,我们生来就是孤独……
这个世界上永远有一片可以永远孤独如马孔多一样的神秘土地,也许它在大洋彼岸、落日尽头、山脉另端的陌生世界,也许也在强者的内心。
“多年以后,马孔多还在惆怅,白瓦墙,旧模样,日光明亮,集市正喧嚷,知更鸟,又啾响……”
我的思绪被另一支队伍中叫M的青岛女孩打断,她站起来对我说:“我可以抱抱你吗?我以前男朋友是一个内蒙古人。”我站起身说:“当然可以。”我迎向她的拥抱,我想应该主动一些,结果还是淹没在她的拥抱里。
美国之后,再无拥抱,往事之后,再无往事。
我与他们喝酒、猜拳、歌唱,夜色深深。
从香格里拉回到丽江,我和M一起逛街一起喝梅子酒一起听丽江的歌,黎明的时候,我把她送到了机场,我将她的旅行包递给她,我们朋友式的拥抱,就像多年未见的老友。
我回到丽江古城的客栈,在客栈里窝了一天,因为肚子坏掉了,我暗自庆幸这争气的肚子没有在雨崩出问题,我喝着老板娘煮的白粥和茶蛋,有一搭没一搭地刷着 我们终于像电影《白日梦想家》一样,做了回自己的梦想家!
一路上,我们经过了TingvellirNationalPark国家公园,住在宛如童话的Vik小镇,在黄金瀑布和水帘洞瀑布疯狂DV疯狂拍照,然后在Hvoll小镇闲溜,从瓦特那冰川国家公园杀到米湖。
一路上没有一棵树,也很少见到一个人,进入眼帘的是一望无际的、长着黄绿色苔原的火山岩石荒漠,一座座火山、冰川从你眼前划过……当年美国宇航员实施经登月行动之前就是在冰岛的荒漠上体验月球上的感觉,在寸草不生的荒山上,我们大胆地尝了脚下遍野的野生蓝莓,还蛮甜的,荒凉的土地上还长得像棉花一样的白色小花。
在黑海滩,这同我们认知的所有的海滩都不一样,这也许是世界上唯一的黑海滩,黑的深邃,通透,宛如黑天鹅,有一种一尘不染的神秘感。黑沙其实是极其细小的火山岩颗粒,没有杂质和淤尘,手捧一把满手乌黑,轻轻一抖黑沙四散纤毫不沾,黑得如此纯粹。这里鲜有明媚的阳光,海风一吹水雾沿着诡怪的岩石升起,诡异而凄凉,我们如同置身于魔幻的世界,也许这就是魔戒!这就是艾泽拉斯!这就是Diabilo!
汹涌的北大西洋海浪无情的拍打着乌亮的黑沙滩,盯久了当真觉得会随时被海浪卷走,让人望而生畏。沙滩上一座石墙正是冰岛建筑师的一大灵感源泉—柱状玄武岩。背朝大海仰望石墙,一排排石柱整齐的列队而立,整个画面棱角分明。
有时候我们会停下车,小雨正轻轻的飘落在头顶,阴雨中的冰川神秘莫测。湖面上巨大的浮冰散发着幽幽的蓝光,冰冷、残酷、又极其原始,让人在敬畏之余,恍若进入时光隧道,重返遥远的冰河时期。据说,越蓝色的冰时间越久,有的可能已经有一万年以上。
如果世界有尽头,如果说地球有边的话,那么在冰岛的最西端斯奈山国家公园就是天边了,这里的景象更加特别:阴凉鬼魅的山脉、地面全是坑洼的黑色熔岩礁石、举目望去看不见任何有生命的迹象。传说这里经常有不明飞行物UFO的出现,而小说《地心游记》就是把斯奈山作为地下世界的入口。
最后,我们在冰川湖野外宿营,我们用MSR反应堆炉具煮(一种专业的户外防风防火炉具)南美州的咖啡,喝着握在手里的北京二锅头,吃北京朝阳华堂商场的酱鸭和面包,抽点8的中南海(焦油含量0.8的中南海牌香烟)和黑兰州(黑色兰州牌香烟),最后我们狠狠地嚼着内蒙W市的牛肉干回想往事、思索人生,那真是属于我们一生中最壮丽的时光!
终于,我们遇到了、看到了…………我们最大的旅行愿望――极光!!!出现在完全意料之外的时间,欧若拉,极光女神就这样悄悄降临,在天空上演着绚丽多姿……那带状的、变幻的、飘舞于天际的绿色梦幻,竟使我们瞬间泪流满面!那是我一生中看到的最绚烂的景像!我似乎看到了她,光彩照人的她,飞动在触手可即、却远如光年的天际。
一切的美妙都结束在从格陵兰返回的路上,从Vik赶往雷克雅未克,那天下着雨,在格陵兰,刘表弟真的弄到了海豹肉,而且是几乎是一整只,我不知道他究竟要干什么,他说他要回到Cityhostel请全世界的人民吃一顿他亲手做的海豹肉,让这个世界真的天下一家!
但是加上带的一堆帐篷、行礼、炊具以及给女人孩子带的各式纪念品,整整塞满了普拉多的后箱,连后视镜的视线都被遮挡。
路面上下起了的小雨,可一边的天空似乎还晴着,对比另一侧的有些阴晦的天空,我们就像在现实与非现实的边缘行驶。
我盯了半天的车头右侧感觉有什么不太对劲。
车头右侧方距离大约几百米离地面不高的天空中,有一个什么东西。碳灰色,不是飞机更不是什么鸟,就像……就像一只飞起来的北京烤鸭。
为了找这东西,地球人熬过夜,翻过山,饿过肚子,摔过飞机,花了那么多钱,闹了那么多笑话,结果却是一场空。
今天却被我俩撞上了。
我降下车窗,对着后视镜整理了一下发型,然后慢悠悠地说:U,F,O。
“什么,你捣鼓什么呢?”
“我说,UFO,不明飞行物!”
“哪呢?哪呢?”
“你往这边看。”刘表弟顺着我的手指,睁大了眼睛……
“我操了!”
他说着猛踩了油门,眼睛一边盯着那只“烤鸭”一边飙车,他嘴里骂骂咧咧,几次差点冲下公路去。
我突然发现前方公路匝道侧沿上有一块黑色的尖型岩石时想提醒他但是晚了,他也意识到危险的来临,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猛打方向,但是车的右前轮还是猛的一阵,轮胎在瞬间的挤压中爆裂,紧接着车头向下一沉,然后侧滑,失去了方向,刘表弟握紧了方向盘点刹,但是由于车速过快,加上路面湿滑,白色的普拉达像爆发的精神病人完全失去了控制。
在车身翻下路基的瞬间,我心中只升起一个念头:该死的日本车!
我和他都失去了知觉,歪斜的倒在弹出的气囊里。
车辆已经几乎完全的损毁,白色的车身就像一架失事的飞机,挡风玻璃珠网一样的碎掉了,破裂的水箱不断的冒出白色的蒸气,没有人、没有一个人,四周一片安静,我们在这个离家公里以外的地方与世界失去了联系。
只有,只有汽车的音响还在转动着工作着。
孤独而勇敢的音乐传来:
Weepnotforroadsuntraveled
不要因未走过的旅途而哭泣
weepnotforpathleftalone.
不要因错过的道路而伤心
Causebeyondeverybendisalongblindingend.
因为每条岔路,都通向炫目的尽头
Mayyourloveneverendandifyouneedafriend
愿你的爱永远不会结束,如果你想要个朋友……
theresaseatherealongsideme.
我身旁的位子永远为你而留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在失去知觉后醒来,我努力的、缓慢地睁开眼睛,金色的阳光正无声地洒进来,阳光与尘淆飘散的窗台上,一盆开着黄色小花的仙人掌,绿色的肉质以及褐色的刺,刺间闪亮的不知道是露还是光,陶土的花盆上墨笔印着“四季平安”。
我想推醒Karen。
“妞儿,醒醒,该起床了”
“几点啊,我再睡一会儿”。
--The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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