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轮被透射的月亮下,她将小船拖下海滩。她推船入水。荡开桨去,她觉得前往维迪岛的路程真如天一般高;对自己来说,划船到维迪岛就如同坐滑翔机去月球一样。雪花洒落海上,平静地纷泊。
女人与羊
斯泰诺恩·西古尔达多蒂尔作张欣彧译
携着树梢上的新芽,春天降临在第四个冬月(即冰岛旧历中冬季的第四个月,始于冬季第十三周的星期五,公历日期为1月19至25日之间)。气象学家们欢欣雀跃,说雷克雅未克是欧洲最热的首都。据说欧洲大陆上的许多地方都无法通行,那里的人们忍受着冬季的酷寒。
没有牛奶了。她把购物网兜塞进棕色羊毛大衣的口袋。然后她又从橱柜里取出一把装在红色塑料套里的剪刀,把它也塞进口袋。在门口台阶上,她碰见了女儿拉格娜·洛塔,她问用不用给她准备些中午吃的零食,女孩没有回答。
零上七度,她虽然戴着那顶黑色的羊毛帽,却还是打了一阵寒战。她自言自语道,她对冷热的感知与实际季节是一致的。她是不会被隆冬时节一阵突如其来的暖流给迷惑住的。不像邻居家的女人。穿上了夏衣。沉不住气。因为没有什么天气能够改变冬与春的事实。再度穿上冬衣,适应主导的季节,这种转变对她来说一定会很艰难。不过值得同情的不是她,而是树。那虚假的春意在它们身上唤出不可思议的颜色——不会长久的颜色。冰冷的雪是迟早要来的,要厚厚地积在嫩绿的枝条上。五月里,到了真正的春天,这些树木就会变灰,而到时无论春天如何肆虐,其中的一些都永远改不了颜色。
她想不妨一石二鸟,在取牛奶的时候走远一点的那条路,有益健康。她慢悠悠地走,察看周围的花园。有些人家的葱比她的花园里长得好。它们会尝到苦头的。“现在是二月。”她高声说。
快要走到永·洛夫特松之屋的时候,她发现去买两升牛奶的时间还绰绰有余。她调转方向,朝约尔菲利斯岛(意为“小滩岛”,是雷克雅未克港口外一个面积仅有0.05平方米的小岛)走去。她攀上这块粗玄岩,双手插在口袋里,然后在一块精心选择的石头上坐下,目光在平滑的海峡上游荡。
今天,船只可以顺利无阻地入港,或者出港,驶向其他岛屿。埃斯亚山可以在浮镜中端详自己的锃亮模样。这天,维迪岛(维迪岛位于雷克雅未克外的海湾中,岛屿历史悠久,20世纪40年代后便无人居住)可以免受海浪的侵扰。比起岛屿,船只享受着许多优遇:若是惊涛骇浪欲将其活活摧毁,它们便可去寻一处避风之所。可不动不摇的岛屿,它能到哪儿去呢?也不知人们对它有没有同情。或许它就如赞美诗里的那朵花一般,“不忧冷热静守其根”。
她站起身,将黑帽严实地拉到耳边,朝港口走去。黛提瀑布号正在装船。她靠在一只集装箱上,看起重机升举,工人辛劳,叉车奔过转角。
咖啡时间。一个码头工人向她走来,手里拿着张厨房板凳,在集装箱旁坐下。他从手提袋里取出保温杯和餐盒,开始吃起来。
“天气这么好的时候,我可不能在乌烟瘴气的屋里面待着。”男人说,“来一杯吗?”
“嗯,谢谢。”女人说,伸出一只冻得发紫的手。
他说空气里有春天的感觉。
“对谁都没好处。”她僵着嘴说。
“啊,”他没有心理准备,“对树不好。”
她喝完杯里的咖啡便离开了。在斯库拉路上,她想象了一会儿:要是维迪岛连接着陆地,或者陆地与岛屿之间有一座人行桥,那么她现在马上就可以走到维迪岛上去,探索那片背阴面——背向首都的那一面。她还可以去参观维迪岛馆。馆舍坐落在岛上的两座山丘之间,看起来就像是直接从草地里长出来的一样。真奇怪,这座奇妙的房子里居然无人居住。渡过这片窄窄的海峡,从陆地来到岛屿,人们觉得这很困难吗?
她沿着海边徐徐行走,久久地看着海滩上一只乐观的老鼠在慷慨的排水管道间一路蹦跳。而后她又看见了另外一只:这只更是令人钦佩,它在晴朗天气中静坐,端望着埃斯亚山——那永远守护着这座城市的可靠山峰。而明知幼稚,女人仍觉得自己很是嫉妒埃斯亚山映照在海峡中的模样。埃斯亚山属于原初。在人们来看它之前,它便已经存在了。哪怕人类,哪怕所有人都消失了,它还是会不改其所,继续存在下去。这叫什么来着?永恒——抑或是终极?
冬日平和里,她沿着海岸继续走下去。月亮隐约悬在埃斯亚山上,在日落的天空,在红调的天空中圆满而半透明。真奇怪,人类已将月球变成了脚下的一块陆地,变成了别的什么而非天宇中的一座浮岛。真奇怪,人类可以航行天际,而二十年来维迪岛明明近在咫尺,她却从来都没有乘船去过岛上。
一路走到孙达港(意为“海峡港”,是雷克雅未克的运输港,维迪岛就在港口的对面)旁的废铁堆时,她看见了一条倒置的天蓝色小船。双桨以划船时的姿势立在船顶。她瞧不惯这新奇的摆设,将船翻了过来,放好船桨。然后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再逗留下去了。也许船主只是稍微离开一小会儿而已呢。
她继续漫步,深深浅浅,一阵阵地呼吸咸味的空气。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维迪岛。仿佛她与岛屿已更加接近。女人想象自己在窗户中看到了光亮,虽然她很清楚那只是白天日光残余的反射。突然间她醒过神来,注意到旁边有一座小棚屋。她探进去看,里面空空如也。
寒流在每一天都有可能降临。诚然,她还没有听到明天的预报。但人人都有可能成为最后一个收船的人,而到时积雪早就覆满了船只。人们的目光就是这样短浅。因为今天是个虚假的春,人们就想象不到明天的冬。所以她又走回船边,吃力地把船往棚屋拖去。她停在棚屋门口,高兴地看着小船已经放进了安全的庇护所。然后她从大衣口袋里掏出剪刀,从购物网兜上剪下一段绳子,将门关上绑住。
她坐四路车来到赫来姆站。她在候车亭的长凳上坐下,把脚贴在墙边的暖气上;在外面待了这么久以后,她冷得直打哆嗦。来了个穿毛毡鞋的邋遢女人。她坐在她身旁,也把脚伸进长凳底下。
“你来这儿做什么?”穿毛毡鞋的女人问。
“我去商店买牛奶。”
然后她才想起,她当然是出门去商店买牛奶的;她便起身走了,虽然她才刚在长凳上坐下准备歇一歇。
直到她走上家门口的台阶,那漫长的日落才完全消退;进屋之前,她盯着落日看了一会儿。拉格娜·洛塔穿着崭新的芭蕾舞鞋,正在走廊里练习;母亲经过时,她的钢鞋头朝她踢去。女人脱掉鞋,把牛奶放进冰箱,她爬上床,将冰冷的被子盖在身上,没有脱掉裙子。她听到客厅里传出《费加罗的婚礼》的副歌。那么弗兰克一定是到家了。她睡着了。
午夜时分,弗兰克爬上床,她惺忪着睡眼,问:“你们吃什么了?”
“凑合吃了。”弗兰克说。“你还穿着裙子呢。”
“我太累了。那条蓝色的船,它好沉啊。”
“你做梦了。”
“天气预报怎么样?”
“明天有雪。”
“我就知道。”女人说。
第二天又没有牛奶了,女人出门去,穿着那件棕色的羊毛大衣,戴着那顶黑色的羊毛帽。女人经过时,拉格娜·洛塔的房间门是开着的。她跟女儿打了声招呼,却没听到回应。
女人迎着满怀的风,向市中心方向走去。雪下得紧,积在棕色大衣与黑色帽子上。路上空无一人,只有女人,还有一只无耳公猫,它在西路旁的一家院里凄凄惨惨地喵喵叫。在哈布纳街上,她在一辆标着两位数字的黑色轿车旁停住。车牌后方镶了只银色的十字架。她看见一个穿长大衣的年轻人进了车,开车走了。她觉得他不大好心,也不主动载她一程;她颇感愤愤不平,在莱克雅广场坐上四路车:“哈加尔—孙德”方向。她一踏上车,车子便启动了。她是唯一的乘客。渐渐,她开始觉得这条公交路线有点滑稽,它还有个绰号,她不记得是什么了。女人放声大笑。司机吓了一跳,惊诧地在后视镜中察看。
当她来到洛加奥斯影院下的克莱普斯路时,风已经小了,而在她过马路的时候,还是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但她相信,发动机的声音还是听得见的,如果有车来了,还可以及时躲开。她沿路而下,向海边走去。冰雹忽然停了。她大吃一惊,看到昨日的月亮圆圆地出现在斯卡德斯黑迪山(位于冰岛西部的半岛上,最高处海拔约为米)上。这一轮月亮在维迪岛上会看得更加清楚的。
她加紧步伐走向棚屋,剪断她用来绑门的绳子,进到屋里。她坐在天蓝色小船的前座板上,抓起双桨,转眼之间便来到了家乡那片水域察看渔网。她拿起桨练习,她知道她能够划到自己要去的地方。
然后她试着将自己蜷在船底。其实她一点也不冷。可大地很冷,大地上的一切都很冷,那些树,还有花园里骄满的葱芽。忙于春工的大自然困惑不解,它被生生欺骗了。昨日艳阳高照,她站在雷克雅未克港口的一只集装箱旁用塑料杯喝咖啡——这些都真的发生过吗?
在一轮被透射的月亮下,她将小船拖下海滩。她推船入水。荡开桨去,她觉得前往维迪岛的路程真如天一般高;对自己来说,划船到维迪岛就如同坐滑翔机去月球一样。雪花洒落海上,平静地纷泊。女人祝福这从天而降的白雪,虽然雪墙阻隔在前,她是必然瞧不见岛屿了。但如果她继续笔直向前,划入这面柔软的墙壁,她自然就能靠岸。她不再记得,从前在家乡那片水域,她曾独自划船去察看渔网。她不再记得她是为何而出门:没有牛奶了。划船很轻松啊,寒冷很自然啊,甚至很有益呢。虽然她以前一直是个怕冷鬼来着。登上岛屿,踏上新雪,在崭新的季节将其独占——现在她只感受得到自己对此的期待。
抵达之时,她觉得自己好像才刚刚开始划桨。她很纳闷,旅途伊始,这条路明明显得那样漫长。原来不过触手可及。
一开始,她想让小船随浪漂流,之后却觉出这想法的无谓,于是她将船拖上湿滑的滩石,拉到海滩上来。摆脱掉船,她如释重负。现在她终于可以安安静静地为这座岛屿庆祝一番,与它同享这份欢乐了——在明日的海面中,它将临镜自照,以纯白的面貌信步漫游。
她走上山坡。飘落的雪花愈发稀少,雪完全停了。埃斯亚山的轮廓分外清晰,月亮在漆黑的云间步履匆匆。她大步走向维迪岛馆。住在那里会是种怎样的感受呢?或者在教堂里,如果它开着的话?
她忽然看见雪中有脚印。说不好是谁的或是什么的。太大了,肯定不是猫或者狐狸的。是什么动物这会儿在维迪岛上徘徊?要解开这种谜团,恐怕要有个印第安人才行。女人想着,笑出了声。她开始跟随这些脚印,仔细不漏掉任何一个。她就这样走向前去,始终低头看着脚下。她不再抬头看月,不再看那颗流星,硕大而光明。
她看见一只翻倒在地的红棕色绵羊,而此时她已经一路穿越到了岛屿的另外一面——背对地面的那一面。它的四肢微微摆动,恰如在平和天气中迎风摇曳。女人摊脚坐下,摸了摸羊,发现它的身上还是温热的。女人便将脸埋进羊毛,平躺进雪里。她想保持住羊的体温,于是她解开衣服,脱掉一只袖子,将一半大衣盖在羊的身上,同时蜷伏在它的身旁。
人们在第六日发现了她们。寻羊人被迫将她们从维迪岛上一并运走,因为女人的头发与羊的毛已紧紧冻在一起。谁也没有想过要用地上的那把剪刀将她们分开。
斯泰诺恩·西古尔达多蒂尔(—)是冰岛当代著名女作家、诗人。时间、爱、自然、女性是其作品的常见主题。她的作品充满精致的幽默与反讽,文笔细腻而敏锐,且具有强烈的后现代文学意识。她的首部长篇小说《时光小偷》()曾轰动一时,诗歌与叙事在作品中交叉进行,破碎的叙事中隐匿着一段禁忌之爱的汹涌与绝望,该作品曾获北欧理事会文学奖提名。
年斯泰诺恩凭借小说《心的位置》获得年度冰岛文学奖和北欧理事会文学奖提名。《女人与羊》选自《语言与文化杂志》年第3期。
载于《世界文学》年第6期,责任编辑:苏永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