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教师节，怀念一下曾经的先生们。
自幼有两个老师带我的时间最长，一女一男，一高一矮，一个温柔一个严厉，女老师把我从一年级夸到五年级，男老师把我从初一骂到高三。女老师的性格像一杯温润的water，你甚至很难想象她用牙齿死死咬住下嘴唇发出“V”的音节，所有的语调都是柔和的“W”，加上刚从师范学校毕业，就叫她小W老师；而男老师则像木板凳上一根难缠的钉子，拔不出来又钉不下去，就像上篇推送里我最讨厌的字母T，而且又是人到中年，索性叫老T好了。
可是人就是有一把贱骨头，小W老师对我好了整整五年，我却仍对她某次因违反纪律而当众批评我的委屈念念不忘，那种好学生失去面子的感觉至今我也能清楚地想起；而老T对我的嘲讽与打击不计其数，我想起来却总是面带笑意，甚至还会因为他偶尔不小心表露出的可爱而称赞他的性情。我想老T和绑匪相似却不一样，姑且把这贱骨头叫做雷克雅未克综合征吧。
和小W老师相处时尚年幼，还是以一个孩子对待成人的视角在与她交流，现在回忆起来，可能对她的评价还局限于孩童的好坏，而不能做到完全客观，所以她虽然也与我相伴了五年的时光，可却只能成为我成长路上的配角，我在心里同样感激她对还是孩子的我所做的一切，然而那些鼓励与笑容，请允许我暂时按下不表。而遇见老T时，正是每一个少年自我意识萌芽的阶段，我也在他的麾下度过自己的18岁生日，真正成为一个有权利与他平等交流的人，能够审视彼此的行为，再权衡利弊，而不只是判断对错。
然而可惜的是，老T可能一直不这样想。
既然要讲故事，不妨从题目中的“愤四疾徐”说起，嗯科普一下，这个成语是川普当中的“愤世嫉俗”。
故事发生在天津，一个在未来我会去很多很多次的城市，不过那是我的第一次，我随学校去参加一个奥林匹克数学竞赛，说是竞赛，但其实我完全是奔着玩耍才去的。二试的时候看到那些大题做出无望，我索性就在空白处写起作文来了，抨击了一下从小学到初中的举国奥数制度，它扼杀了无数志不在此的儿童发现美感受美的天性……OMG，看来我真的很愤世嫉俗。不过回头再看，在六年前我就已经和数学不太对路了，那么我为什么要进数学系啊摔！！！
所以前两天在西安古城墙上，一个小弟弟问我为什么头上长草时，我告诉他因为我脑子里又进了水又进了土。
话说回来，老T自然不知道我在卷子上写作文这码事，当时的他很爱搞一些无谓的奖励，比如：“预测自己一试能对六道题，或者二试能对两道题的，报到我这里来，我奖励你一屉包子。”
哦。在竹板这么一打呀别的咱不夸的狗不理店里，我掰着手指头算了一算，好像能领上一屉包子。旁边姓Z的两个小伙伴也表示尝尝鲜就可以，我们把希望寄托在了正餐过后的小吃街上。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的价格，一屉38元，于是我们把之前点的两屉退掉了，毕竟我的朋友当时还不是周八千。
“唉呦，三个人吃一屉啊，人家XXX一个人吃两屉呢。”老T的口气充满嘲讽。
我弱弱地解释了一下我的理由。当时稚嫩的我还不明白，当他质疑你的决定的时候，最好的选择是听他的，无论对错。否则他抱有偏见的时间长度，不会比上世纪伟大领袖的文化产业持续得更短。
在天津眼下的海河畔，他终于憋不住自己教书育人的欲望了。和我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他的立论在于：我们成人的世界是有一套规则的，那么孩子们就有义务去无条件学习，才能在社会站得住脚。言下之意在于：刚才大家都听话地点了包子，你为什么不点包子呢？
由此得出结论，我是个愤世嫉俗的人。
以上就是我记忆里这个梗的来历。
回想起老T，主观情感总比客观评价多，这是由于混杂了太多的共同经历所致。就像爸妈一样，他们无论是圣人还是混蛋，子女们都会一样去爱，没有可能也没有必要去择清哪些是他的真实品行，哪些又是他的私心。正如老T自己也是一个极度主观的人，看准了哪个人是正人君子，就算他把diao露出来了也要为他辩护说是裤带松了。反之呢，若是第一眼看你不顺，他轻蔑的语气讥讽的话语和抽搐的嘴角就会余音绕梁三年不绝。
他口中出过无数金句，但满满都是自负之情。无论是“再高二十厘米我就进国家队”还是“当年英语要是再高一点我也能进清华北大”，他口中的扼腕叹息，都会成为我们眼里的忍俊不禁。他不止一次饮醉酒，下午第一堂课的线性规划不知原点在直线的哪边，二晚时刻贸然冲进来阐述“科任老师打工论”，以及最后一次聚餐，他和每位同学举杯，醉意朦胧地发言：“以后哪个同学要是说自己不是一班的，现在就给我gin（滚）。”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刚上初中的我们以为自己都是一头头鲲，没想到只是朝生暮死的蜉蝣，遇见了上古的大椿（雾）。他曾一拳将顶嘴的同学打出五排座位，也曾徒手掀翻骂骂咧咧的彪形大汉。少年的我们敢怒而不敢言，觉得这是极权主义，是灭绝人性的压迫。我数不清有多少次想冲上去与他一决雄雄，无奈过分理性，权衡利弊后总是自行撤退。我是一个幻想派多过于行动派，这导致我每次看到老T与同学的纷争时都会自行代入角色，有一种反抗强权的莫名正义感。
曾听过比尔与父亲摔跤的故事：父亲鼓励在缠斗中一次次落败的比尔说，没关系还有下一次，这成为了比尔强壮自己的动力。而当比尔第一次战胜父亲，刚想说出同样的话时，才幡然明白，这次没有下一次了。
彼时的我们并不懂得这场博弈的意义，我们奋力抗争，我们遍体鳞伤。他打断过铁教鞭再用胶带缠上然后又打断；他对我们无可挑剔的成绩从来不感到满意；他粗暴地遏制一段段少男少女的情愫美其名曰整顿班风……他包揽下了中学时代所有的消极意象，成为生活中最大的不快，让我们一心一意地对抗这一个大怪，以至于到最后，我们理解了这个boss，或者是在某种意义上干掉了他之后，曾经的生活竟是那样的完美无瑕。
一个不愤世嫉俗的人，会是一个快乐的人，他将包容生活中的种种，来寻求自己内在的平衡。然而包容是一个太过玄妙的学问，少年时代的我并没有办法掌握。而奇妙的是，他又代表了为所有青年人所轻蔑的世俗的意象。他对我和我父母家庭教育几乎蛮横的误解，就像一个唯我独尊的皇帝；他透过其他家长了解到我的情感状况与生活动态，怎么看怎么像是克格勃做的事；他不分青红皂白地在物理空间上隔绝他眼中的情侣，我真想为他吟诗：啊！你这地狱中的魔鬼！你是比那负心人还可怕的存在！噫！你为何不一直呆在那阴暗之下！反而来剪断人间的红线！罢了！我的缘分已因你而尽！我也不留遗憾！
他的表扬与批评，是太出于意气的评价，他自己甚至也承认这一点；他设立的班级奖学金制度，在我看来无非是苛捐杂税；他把班级干部骂了又骂，座位调了又调，我怀疑他的心目中并没有一个完满的状态，而是像一个填不满的黑洞般，穷尽着对我们的要求。大佬，你可唔可以睇吓，我地已经做得好好喇！！！
这是一场至死方休的战役，少年的精力无处释放，而老T是唯一一个旷日持久且又不会被打垮的敌人。他代表着成人世界的功利与效率，同时代表着不近人情的纪律与后门大开的黑幕，这正是学校与社会规则的矛盾所在。他并非完人，却在力图用严苛的要求塑造完美的我们之际，也带给了我们对他自身完美形象的期望。然而这世间，无非就是“情”“利”二字，谁又能苛求谁放下其中一个呢。
老T在以与我们成长相同的速度老去，这竟让我有点悲伤。他变得越来越温和，越来越不像当初的他自己，与十八年前可能更是天壤之别。他时常在我从老F那里搬来语文作业后与我交谈，尽管常常词不达意，尽管常常意见向左，他也会笑一笑转身离去，下一堂隔壁班有他的数学课，他在那里比在这里轻松许多，谁都知道为什么。
他可能也不再是当初拒绝某名校高薪挖角的他了。他有了T校长的名号之后，愈发地韬光养晦起来，将班级事务大多甩给副班主任处理，这也导致他与我们相见时的火药味少了许多。或许他在战斗了十六年后终于意识到，其实根本没有必要那么拼。
老T开始从一个战士变成一个商人，这点我在很久以后才醒悟过来。身为赛马部主任的他，开始更加关心他的几匹汗血宝马，作为一名资深的马术教练，我们这些呆在马厩中的平庸的马儿很难感受到他不如以往的投入，然而事实却是如此。毕竟马术有专业的裁判打分，而赛马是需要赌徒下注的。
我也一度怀疑，当我力不从心地退下赛马道时，他一再阻止我的皮鞭，是真的看中我的潜力，还是只是为了加大他未来的胜算呢。这两点在他心中一定兼而有之，然而这对他只是一场竞技的胜败，对我来说却是人生中一场太过惨烈的模仿，而我要选择为自己负责。
后来的故事众人皆知，又不为人所知。他带着他的马儿们去了香港沙田马场，真实的胜败只有在场的人才知道，但登在报纸上的白纸黑字总没有错。我之前一直疑问为什么跑马地的消息如此密不透风？是安保太严？是报社没有言论自由？还是政府封锁得厉害？后来才知道这一切都没有问题，不仅赛马，赛狗赛蟑螂也是一样。跑马场有它自己的规则，搞马术的没必要愤世嫉俗。
最后的结局自然是皆大欢喜，老T是带有主角光环的一类人，他带的学生一定不会太差。时间终于推进到了最后一次的觥筹交错。
奔赴天南海北之前的晚宴气氛微妙，有的人得到了爱情，有的人失去了爱情，还有的人即将得到爱情；有的人去了名校，有的人没有去上名校，他们即将在不同的池子里风生水起或是沉沦；有的人高声唱着无人理睬的歌，有的人大口喝着无人举杯的酒，还有的人只是静静地看着，比如我。
学生们依次去给老T和他身边的老师敬酒，互相说着感激与祝福的话语，怀念过去展望未来好不美好。而我望着他满足而微醺的笑脸，心情有些五味陈杂。
他不再是那个凶残至极的大boss，也不再是那个虔诚的卫道士，哦不，他从来都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我们交互着价值观，再在心中树立出彼此或正面或负面的形象，这再正常不过。只是，他从一个令我咬牙切齿的敌人，变成了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最后竟将泯为路人。这变化有些太快，我难以接受。
“你小子，是不是还没有跟我喝酒呢，快过来。”老T带着醉意招呼我。
我知道，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违背他命令的机会，这一刻我等了太久。
然而我还是走上前去，和他干了一杯。
后记：今天是您的节日，而我是您六年的学生。自然也就学会了您的那一套行事方式，多说坏话少说好话，还望海涵。我不愿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歌功颂德，但这六年碰撞中的思索，却是人生中实打实的财富。教师节快乐，愿我们之间的纠葛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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