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衢·九歌
Yoursinginthewind
开栏词
“我要以九首哀歌,
酹往昔似水年华的恩泽。”
九歌,祭时间,悼岁月。九篇闲得,九种思辨。九九归一,于一方小小天地中,寻、忆、思,且行且乐,载欣载歌。
我毕竟还是江南少年,落笔间,风骨皆为清淡山水。弄玉引凤来仪,我且以九歌为基,抛砖引玉。
九歌,本是祭祀之音,于我,是感念。偶有所思,便匆匆落笔。曲终收拨,但愿良辰美景依旧在,常遇客归席不散。
乌托邦
她从梦中惊醒,久久不能平静。
洛杉矶,伦敦,雷克雅未克。她在每一座城市的深夜醒来,在惶惑不安中等待破晓,却又总是在日出前一秒,沉沉睡去。
在这里醒来是一些天前的事。
这是艘极大的载人火箭。她醒来时周遭人声鼎沸。怎么了?她问。
没有人听到。她带了一点困惑睡去。再睁眼却发现,这不是一场梦。
她开始在舱内行走。步过拥挤不堪的走廊,一处换到另一处。这简直是贫民窟。她厌恶地想着,没有兴致再去思考为何自己会出现在这样一个地方。
那孩子拥有极浅的金发与碧蓝的双眸。女士,——那孩子这么说,您迷路了吗?
一念之差她回答了。没有。接下来的一切便顺理成章。
这是什么地方?她问。
孩子的眼睛,因惊奇而睁大,蓝得分外干净而近乎耀眼。飞船!女士。她回答了。我们要开往乌托邦!
她差点没笑出声来。乌托邦?多荒谬啊。24世纪下,还会有人对这等老古董深信不疑。
您是做什么的,女士?孩子在提问,声音清脆。
科学家。她听到自己干巴巴的回答。
科学家!孩子惊呼了一下,很快又由欢喜转为疑惑。您怎么会来这里?科学家都在研发室里啊。
她没有回答。
她问,乌托邦,是什么样的?
她问这话时纯粹地只是寻开心。那孩子的眼里传达出一种令她不屑的深信不疑,倒有些让她想知道这孩子所信奉的世界长什么模样。
她告诉我,乌托邦的天空是钻石做成的。孩子满眼笑意。
她?
研发室的科学家头头,女士。孩子行了个稚气的屈膝礼。现在恕我失陪,该睡觉啦。
她的目光,追随着那孩子,没入一群孩童中。
奇怪,她现在才发现,这船上,竟全都是孩子。
她晃晃脑袋,下一秒失重般向下坠去。
入梦。
她依旧每日游荡,睡去又醒来,直至那一天,拥有明媚双瞳的孩子再次闯入她的世界。
浅金色的发,已转成了灰白。奇怪,她感到一阵痛苦的迷茫。什么时候,那孩子这么高了?
那孩子转过脸来,分明是八十老妪。她本能地后退,女士——那老妪惊异地说道,您,您什么时候上船的?
她无法回答。
渐渐地更多人聚过来了。都是老人,她突然意识到。都是老人。
天空是钻石做成的。她轻声呢喃。老妪的眼中爆发出泪光,她突然感到一阵眩晕。
孩子——老人——孩子的最终归宿不正是老人?
这是一船的老人。
那么,片刻之间她所见的,那一船的孩子?
她忽然大声喘息起来,脸色灰败。她仓皇地拨开那老妪的手,光滑的舰壁上映出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庞——年轻的脸庞。
现在是什么时候?她问。
年。
她沉默着,仔细抚过自己的双靥。
年轻的脸庞。
睡去,醒来,永永远远等不到的破晓,以及——
乌托邦。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老妪蓝色的眸中,滚落碧蓝的泪。她突然很不耐烦地叹一口气,背过身去。仿佛想起了什么,于是,夺路而逃。
在最后一次入梦前,做最后一次的游荡奔逃。
她的头开始疼,身形开始不稳。这该死的世界。她大声吼了一句,忽然间泪流满面。
就一次也好啊。让她不必过早沉睡,让她哪怕触到些许真相的边缘——她所求不过如此啊!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或许是那一滴无瑕的泪使她刹那间明悉了什么。她浑身都在颤栗,并倔强地不肯归于平静。
真奇怪——真的。她想。已经——那么多年了吗?
怎么可能!
科学家都应当待在研发室里——
我们要飞往乌托邦——
根本没有乌托邦。年,她记得很清楚。在年她曾为此付出极大的心血——是她,在那一年给出了世界的判决。
年的她告知世人,世界将在年彻底消亡。所以,怎么可能还会有乌托邦?!
为什么她没有意识到呢一这奇怪而迷蒙的一切。为什么她科学家的敏锐竟在此处全无用武之地?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好像在做一个极长的梦,梦使她的感官都模糊了。
以前怎么没有发现,这飞船上的一切,都如此熟悉。
陌生到极致,熟悉到极致。
她终于,得到了答案。
很小的房间。
她环顾四周,看见桌上相框里自己志得意满的微笑。
她静静地坐下,呢喃着。
研发室。
这就是真相,这就是一切。
这不是年。
因为此时此刻,世界已经全然毁灭。
她记起来了——全部记起来了。
年,她带着一批孩子登船。她,要带着人类的最后希望,向上帝逃亡。
向乌托邦逃亡。
她再次伸手抚向面庞,记忆突然极为清晰,病态而苍白的画面,在她脑海中不断上演。
现在的这个她,来自于年。而这艘船上那位“科学家头头”,也是她,来自于年,在船上蹉跎了八十年的岁月。
今年,是年。世界末日,已结束八十年。
这是她一手创立的世界。
年,她公布世界末日之期,受世人质疑。她心有不甘,于是,发疯般寻求永生之法,只为证明自己的推论完美无瑕。
她成功了。永生。她冷眼旁观代代调零,虔诚祈祷那命定一日的来临。
年,她终于扬眉吐气。世界陷入恐慌,她救世主般出现,被寄寓厚望。人类文明最后一批可塑之才,被交付于她,送往远方。
她独自建起这个世界。初遇女孩那日,正是堪堪登船之时。她定下了时日——破晓时分,与万恶世界作别。
而乌托邦——女孩的乌托邦,梦想之地,是她,在虚无外另辟的时空。
二十多万年的岁月,她一刻不停地开疆辟土打造出了“乌托邦”。其间一将功成万骨枯,都被她刻意遗忘。
是啊——遗忘。
八十年来她一直在遗忘。睡去又醒来,人格被一分两半。年的那半一病态的那一半永久睡去,年的那一半却不断醒来。破晓之前,她始终慢了一步。
她终日地错过离开的时间,一梦,凝结岁月。
二十万年,她的承受能力达到了极限。睡去后再醒来的她,是二十万年前的那个她。那个因不被世人理解,而怨恨一切,漠视一切的她。
多可笑,她想。她不断渴求世界的毁灭,却为了亲眼旁观这一切,而重建了这世界。
她用二十万年,和自己对弈。下到最后才发现不过一场死局。如果不是因为遇见了那女孩,她或许会继续休眠,继续游荡。八十年或八百年,她永远也不会记起被她刻意遗忘的一切。
可是她遇见了。命运真是奇妙啊。她曾于八十年前告知那孩子乌托邦的模样,那孩子又反过来告知了她。最终迫使她惊醒的,竟是她自己。
是啊,她无所不知,唯独忘却了一件事——上帝从不掷骰子。她所以为的一切,始终未能逃出命运编织的怪圈。
讽刺而怪异。好在她终于清醒。
乌托邦,本就不应存在。
她也一样。
可那一船的孩子呢?他们背井离乡怀揣生的希望,是她,亲手摧毁了上千少年的光彩年华。
那么,送他们,去看看罢。至少人生的最后夙愿得偿,她想他们会微笑着和乌托邦一起消亡。
燃料早已变质,不堪大用。她知道他们仍未正式起飞,只在奥尔特星云中漫无目的地漂浮。她头疼得厉害。马上——她这么想——就要破晓了吧?
她随手抚过面庞,笑了一下。
十。
她离开了研发室,向更深处奔去。
九。
她奔向飞船的底部,恍惚间有飞翔的错觉。
八。
她跃入一片黑暗。
七。
这是动力源。她凝视着它,挑剔地。
六。
她静立着,手,抚上了动力源的中心。
五。
“永生之人……”她轻声吟诵。
四。
她手心躺着一只打火机。
三。
点火。
二。
我是这船上惟一的能量源。她想。永生之人,自有能量无限。
一。
她将火焰引向了自己。
零。
火光冲天而起,她感到自己每一寸肌骨都在绝望地呻吟。她蓦地微笑起来,流火的掌心死死贴在一潭死水般的反应堆中心。恍惚间,她摸到了生命的脉搏。
她仰起头来。一片金红交织目眩神迷中她看到火箭扶摇直上,似蛟龙出渊。它背后是无比广袤的宇宙,无比广袤的黑暗。
她带着笑意与两行清泪,与助推器一起燃烧着坠落。阖上双眸的前一秒,她心跳如擂鼓,唇间溢出短暂的笑声。
她分明看见天光大亮,正是破晓。天空中金光流转翩然,仿佛由钻石做成。
·文字·李玫瑾原创
·排版·杜思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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