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士林
(作者为上海交通大学城市科学研究院院长、首席专家,光明日报城乡调查研究中心副主任)住在古美西路,教书于东川路,免不了经常穿行于S省道(世博前叫A),因而这一带的城市空间结构,也就成为我最熟悉的城市自然景观。就整个闵行而言,最感动我的不是虹桥枢纽或莘庄立交,而是在这一带经常可以看到的,在城市钢筋水泥中残存的农家院落、已经被建筑物重重包围起来的小片湿地或上面只有野草的荒地。如果是在春天,有时还能看到金黄的油菜花,那当然就会更叫人无端感慨了。
上海市区里的一片油菜花。 周斌 摄
有一次,偶尔看闵行新闻,一个被采访者非常激动地说闵行像农村,与追求国际大都市的上海不相匹配。在他的心目中,只有浦东陆家嘴的高楼大厦,或是徐家汇的繁华商圈,那才是大都市的地标。看着那张纯朴的脸和他激动的表情,当时我在心里就笑了。但转念一想,也不奇怪,因为他所描绘和想象的城市化,就是这样的。或者说,城市化,就是与在景观和生活方式上离大自然和农业传统越来越远。
这当然是一个很深的误区,同时也由于深入人心而十分顽固。要想解开这个中国人的城市情结,首先需要弄清楚什么是理想的城市?
一种理想是现代的,最好的城市就是要大。除了人口和空间规模,还要有最高的大楼、最大的工厂、最大的商场,甚至包括最大的图书馆、最大的大学和最大的市民广场。这种城市理想孽生于19世纪,结果是在当时城市化水平最高的国家,刺激出“欲与天公试比高”的摩天大楼,还有各种垄断性的托拉斯机构。20世纪在环境、社会与精神上的很多问题,可以说都是这种城市理想的后遗症。
冰岛首都雷克雅未克城市风光。 新华社 发
另一种理想是后工业时代的,这在西方始于20世纪60年代,由于亲历了现代化进程对自然资源、城市环境及精神生活的严重破坏,人们开始反省那种以“大投入、大产出、大消费”为基本特征的“美国梦”,而转向基于“生活质量”与“可持续性的文明”的“欧洲梦”。城市不再是物质躯壳的庞大,生活质量成为首要的目标。如在世界宜居城市的评比中,前三名基本上不是美、英、日,而是挪威、冰岛等不起眼的小国家。而这一点正体现了芒福德的城市理论。在他看来,理想的城市不是当今的纽约、东京、伦敦或巴黎,也可以引申为不是中国的北京、上海或广州,而是中世纪的城市。如当时的威尼斯,它在全盛时期也不过只有20万人,但它在城市环境、管理与生活水平上取得的成就,则是今天任何一个拥有快速交通和通信设施的现代化城市难以相提并论的。中世纪城市的一个最大特点,就是农业景观、生活方式渗透在城市中,与城市新兴的工商业及市民水乳交融。芒福德在《城市发展史》中,曾多次以诗的语言表达了这一点:
在12世纪时,水车的声音在伦敦绿油油的田野中非常动听。在夜间,四野俱寂,万籁无声,只是偶然有动物的骚动声或城镇上守夜人报时的声。中世纪的城镇上,人们可以整夜熟睡,丝毫没有人们的喧闹声或机器的噪声。
在中世纪的城镇里,清晨公鸡长啼报晓,屋檐下鸟巢内的鸟儿吱喳而鸣,城边修道院的报时钟声,市场广场新钟楼发出的和谐的钟声,它们唤醒人们,宣告一个工作日的开始,或是宣告市场开门。人们随意哼起歌曲,从修道士们单调的咏唱到街上民歌手们歌词的反复回荡,还有学徒工们和家庭女仆的信口低咏。唱歌、跳舞、表演,这些仍然都是即兴自发的活动。
从美学上看,中世纪的城市像一个中世纪的挂毯:人们来到一个城市,面对错综纷繁的设计,来回漫游于整个挂毯的图案之中,时常被美丽的景观所迷惑:这儿是一丛鲜花,那儿是一个动物、一个人头塑像,哪里喜欢,就在哪里多停留一会儿,然后再循原路而回;你不能凭一眼就能俯瞰设计之全貌,只有在彻底了解图案中的一笔一勾,才能对整个设计融会贯通。
在意大利罗马,一名男子从加富尔桥跃入台伯河中。 新华社 发
一言以蔽之,中世纪城市之所以是理想的,不是因为它们在物质上有多大进步,而是“取得了过去城市文化从未获得的成功”。与此同时,芒福德把当今大都市普遍存在的问题称为“罗马化”,其核心是“在物质建设上的最高成就以及社会人文中的最坏状况”。原因则在于,“罗马人从未认真处理这些现实的文化问题和城市问题,他们贪得无厌地追求权力和权力的种种物质表现,并将此作为生活的理想”。在当代大都市中,“竞技场、高耸的公寓楼房、大型比赛和展览、足球赛、国际选美女比赛、被广告弄得无所不在的裸体像、经常的性感刺激、酗酒、暴力等等,都是道地的罗马传统。同样,滥建浴室,花费巨资筑成的公路,而尤其是广大民众普遍着迷于各种各样的耗资巨大而又转瞬即逝的时髦活动,也都是道地的罗马作风。”而当代城市化进程中越来越严重的“罗马化”,实际上正是大都市规模失控、结构失衡与功能失调的根本原因。如果我们真正明白了这一点,也许就会对自然景观与都市建筑、农业文化遗存与现代生活方式相互渗透、交织的闵行区感到一些侥幸。因为在上海很多城区中,像这样的空间环境已经不多了,并最有可能为一种真正符合城市化理想的都市发展提供“物质条件”。当然还要看到的是,闵行在当下这种城乡融合的空间形态,仅仅是由于一些偶然的原因。同时也不应忘记,在越来越喧哗的城市化“大跃进”中,它在理论上的良好形态又是十分脆弱的,因而,以后还能不能在闵行区看到晚春田野上的油菜花,夏天池塘边的鸭叫和蛙鸣,甚至是一片有些荒凉的深秋的芦荻,也是不能有任何保证的。
中国有一句老话,“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一位日本学者曾加了一句“千年风水”。他的意思是,城市空间作为城市发展的自然与物质基础,是不可以随便大动干戈的,一旦规划和建设得不好,也就永远破坏了大自然的风水。在当下,中国正经历着的城市化,既是空前的又是绝后的。以往我们不需要这样大的城市,而以则后再不会有这样多的农民。据说,大规模的城市化运动在中国还要持续35年左右。也就是说,到年前后,大规模的城市建设与空间开发仍是不可避免的。这就意味着,在城市空间资源越来越紧张的今天,依然保留着自然与农业空间的闵行,必将面临着更大的诱惑与压力。如此想来,很多的事情,我们都应该想得再细些,看得更远一些,做得再慢一些……
来源:上海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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