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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头马,年出生,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谋杀电视机》《不畅销小说写作指南》,长篇小说《潜能者们》,《谋杀电视机》被改编为同名话剧年于人艺上演,曾获第二届豆瓣征文大赛虚构组首奖,第十六届华语传媒文学大奖新人奖提名。
大头马
关于南极我一个字都不打算讲。
这么想的时候我正坐在复活节岛的安加罗阿村主干道上的一家咖啡馆吃一份块的菠萝海虾盖浇饭。大约有50只苍蝇在跟我一起争抢。远远看去我颇像是法力加持的高僧,从神秘的东方远道而来挨宰。这是中午12点,放眼望去,这条主干道上的所有餐饮业独独靠我一人支持。咖啡馆的老板倒不像苍蝇那么急赤白脸,看到我先是吃了一惊,继而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一门煮饭的手艺。也许就是这份异象吸引到了从我面前走过的中国人,他先是看了我一眼,走了过去,然后又倒退两步走回来。
“你就是那个刚刚从南极回来的中国人?”
“嗯?”我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是我。”
“哎呀!你好你好。我刚听一个美国人说起你。”
我应该怎么说呢?
这就是复活节岛。待了没两天我已经差不多同岛上的一半人打过招呼了。第三天的时候你坐在路边就会有不认识的陌生人上前同你结交攀谈。这感觉简直像在玩《金庸群侠传》,武侠小说或是RPG游戏,一个意思,你不是在生活,而是在一场相互明中暗里联结紧密的江湖之中行走,一举一动都在引发蝴蝶效应,每场对话都至关重要,“你就是那个打伤了崆峒三老放逐北疆的贼子?”“不错,你们少林的空见大师亦殒命于我手下,你待怎地?”在岛上,我同大多数游客一样,日出而起,白天参加岛上经营的各种Tour打发时间,日落而息,晚上被各种走兽飞鸟的噪音穿透墙板而从有关岛上巨大火山口和神秘石像的噩梦中惊醒。而我们这些被各种Tour瓜分的游客,就好像一个个临时组成的社交小团体,谁也不知道今天这趟复活节岛南部之行结束后,会在接下来的哪个Tour里再次相遇。也有可能是,我们在同一趟线路的不同Tour里又再见面了。我和那两个结伴而行的英国老太太就是这么再一次在火山口会了面,她俩看到我激动地从自己的队伍里逃脱出来,拽着我问,“我们昨晚回去Google了一下新闻,所以你是哪个中国女孩?FanZhang还是YixinWang?”
现在回想一下,我并没有在任何一个Tour里结识什么美国人。那么风声是从哪里走漏的呢?
有可能是我在民宿的第一天认识的那个智利小伙子巴勃罗,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民宿的义工。当我走进这家腐气沉沉,一股子老人味儿,坐落在安加罗阿村次主干道上的家庭经营民宿时,第一反应是想赶快逃跑。幸好我住的房间热水器坏了,我和巴勃罗修了一下午热水器,这才让我再没力气逃跑只想蒙头大睡一场。实际上,当我从垄断经营的LATAM航空公司降落在复活节岛机场的客机上跳下来时,第一反应也是想转身跳回飞机。
的确,这里气候宜人风景如画。可我不是来度假的呀。
阻止我的是无法签改的机票。如果我想再买一张立刻回到智利大陆的机票,所付出的价格比来回加在一起还要高昂。
“所以,南极怎么样?”登记完我的信息后巴勃罗盯着我问。我先是一惊,大脑中迅速过滤了一遍刚刚我们的交谈,确信我并没有提到半个字有关南极。接着突然明白了他是怎么知道的,我正身着南极马拉松比赛的完赛T恤,上面写得可清楚了。“你刚从南极回来?”
是,我刚从南极回来。
还有可能是那两个来自伦敦的老太太。当时我们在一个全天Tour的午餐桌上相遇,杯酒在手,高朋满座,我们这些花了大价钱不远万里跑到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太平洋的小岛上来的旅客,势必要谈兴大发,各自讲述一下此番旅程的来龙去脉,如何在命运的中继坐在了同一张餐桌上,接下来又要去哪儿。于是我只能用气若游丝的声音告诉所有人,我刚从南极回来。“哦?南极好玩吗?”“不好玩,不,我是说……我不知道。”我心想既然开了这个口,就不得不把这件事讲清楚了。“我不是去南极玩的,我是去跑马拉松的。”
这也是很久前的事了。
现在我重新回到了往日那种枯燥平静规律的生活中,每天花主要时间待在游泳池,皮肤皲出一汪氯水味儿。在水下观摩人体扭曲成另一类生物。行动迟缓,匍匐前进。过了冬至,北京很快陷入一种规整的寒冷中,除开雾霾浓重的日子,你不觉得出门是一件困难的事。拜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养成的习惯所赐,我又再次学习使用公共交通工具,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卡通,每日从地铁里钻进钻出,从外围穿过整个东单公园,医院,路上有卖橘子、糖葫芦、专家门诊号的小贩,尿骚味儿扑面而来,我挂着耳机听摇滚,或是非常抒情的感伤小调,走起路来脚下带风,无论在地铁密布的人流中,还是白剌剌的大街上,逆人潮而行,感觉自己是一名偶像。身负艰巨任务的偶像。只是到目前为止煞有介事的无所事事,一旦坐在电脑前写两个字就感到天旋地转。
如果不是再次见到M我都已经要忘了南极这件事,M是和我一起参加南极比赛的中国选手之一。当时是在簋街一家川菜馆子,一进去在座的几个年岁不大的男男女女齐刷刷大声道,“姐——”非常符合簋街的调性。事情的由头是M的弟弟执迷直播,确实也是做得很好,地方上票数第二的大主播,于是这名不满二十岁的少年想要自己投资拍一部讲述直播故事的电影。“姐我跟你说,除了石头有点困难,天佑啊映客花椒YY上的大V我都能给你找来,总之这事儿吧天时地利人和,现在就差一剧本了。”少年非常谦逊,学籍挂在上海,忙时在老家指点矿产生意,闲时进京飙车向往化身二环十三郎,我在车满为患的簋街体验推背感,不断出戏心想是什么样的社会把我和M、以及约莫也就是二十天前的那场比赛重新联结在了一起——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至少可以有两种基调来说这件事,宏大正义,或是诙谐嘲讽。这主要取决于是否以局外人的口吻来复盘,或者和心情有关,心情不好时心中满怀慈悲,就必须把这事说成是自我救赎,否则对不起花出去的钱。心情好时就不考虑他人,以寻常语速两倍的速度攻击世界,我看众人皆傻逼,料众人看我还挺可爱的。
当然了,在我抱着向死而生的信念在家门口的银行朝那个爱尔兰的账户汇去那一大笔欧元的时候,自是完全没想到事情居然还可以有第二种基调的讲法。要说这件事就必须提到N,我和另外四个当时还素不相识的中国人会想到去报名这个极寒马拉松,都是因为认识了N。我和N并不熟,在此之前见过一面,就在我刚刚认识他那会儿,他正在完成一个七大洲马拉松计划,听起来酷极了。当我跑完第一个马拉松,他也正好跑完了南极马拉松,成为了七大洲马拉松俱乐部的第二个中国人。一个事实是,世界上真真切切有这么一个七大洲马拉松俱乐部,而入门的资格就掌握在主持南极马拉松的公司手上,因为南极马拉松是必经之关卡。
无一人支持。亲朋好友的意见主要分两种,第一,你这完全是去送死;第二,你丫真是太有钱了。总之大家都觉得你是闲得慌,要么就是作得慌。大部分人都觉得花钱这件事比跑步这件事更牛逼。因此这件事在我真正成行——应该说,踏上智利最南端的土地,蓬塔阿瑞纳斯之前,我都处在一种这厮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个人英雄主义氛围中,本来不是什么大事,齐刷刷的反对意见倒显得我好像在履行什么中二使命,二十好几了抓住青春期的尾巴叛逆一发,总之如果不能给出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这事儿简直就是荒诞。总不能说,只是因为看起来很酷。也不能说,因为我也想加入七大洲马拉松俱乐部。最后只能说,我去提前拯救一下中年危机。据N说,参加这个比赛的五十个人,每个人感觉都是来拯救中年危机的。因为大家都很失败。也因此还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是去收集素材的。最后总算出现了一名支持者,赞助了我若干装备,但也不是真的支持,主要是怕我回不来。应该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样,每次坐飞机的时候都希望飞机可以就此掉下去,永不复生。也不像我这样,每次飞机平稳落地后,不随着乘客一起鼓掌,而是冷冰冰地坐在座位上,平静地等待嘈嘈切切的乘客站起来、取行李、打开手机收取信息、打电话、抱怨生活、陆续走出客舱。总之,我非常希望自己能够给出一个积极正面的理由,好让花这么多钱去南极跑步这个事情看起来不那么绝望。
我给不出。
去蓬塔之前我和N在纽约东村的某家日料店再次碰面了。事实上我们在前一天的早上就在中央公园一起跑了个步,还有N身患抑郁症的表弟。主要诉求是减轻我的心理压力,“是个人都能跑完。”N斩钉截铁地说。听他这么一说跑着跑着我就跑不动了。在中央公园跑步通常来说有两条路线,绕一个大圈是6mi,绕小圈是5mi。早上7点半,跑步者络绎不绝。上一次见到这么多人跑步,还是在东京的大皇居。我已经非常厌烦和人讲述跑步这件事,也并不与其他跑马拉松的人来往,N是个例外,因为我们并不是通过跑步认识的。一开始我总疑心N也挺抑郁的,我是说,不抑郁谁会满世界去跑马拉松?也许这就是我不愿意和其他跑步的人来往的原因,我感觉大家应该都挺反社会的,我们交谈的地方应该是某个匿名互助者协会。最后我们三个就绕着湖象征性地转了一圈,走走停停,路过了古根海姆博物馆。N的表弟指给我看,“你瞧,这就是《麦田捕手》里的那个湖。”“哪个?”“就是霍尔顿问湖里的鸭子都去哪儿了的那个。”“哦。”我说。
老这么在文章里头对他人评头论足应该是挺不好的。老试着猜测别人的生活也挺不好的。往常我总会把朋友们的事写在小说里,假装以虚构的形式,遮盖我这种评头论足的恶习,但后来我就发现自己连这种伪装都懒得再进行了。我经常觉得生活里有挺多事情荒诞得可笑,但也没有力气再把它们写出来。一旦试着写点什么,我就觉得真他妈没必要。据说这种感觉叫作虚无。后来在东村那个日料馆子,我就问N,“你是怎么解决虚无的问题的?”“虚无?”他说,“我都不好意思提到这个词。”他这么一说我也瞬间就不好意思了。我觉得生活可能没我想的那么宏大,都是很细碎很麻烦的,其实不需要带有那么多的情绪。可能现代人和古代人的一个区别就是现代人的情绪太复杂太精细了。以前的人不会有那么微妙的情绪,比如尴尬,或是虚无。至少不会有精力让这种微妙的情绪放大到那么大。大到没法继续生活了。我琢磨着我会由着自己这么虚无下去,可能主要还是太闲了。而且你看,我也写不出什么小说了。只能写写自己的情绪。“那么,你还会继续写作吗?”我问N。是这样的,除了跑马拉松之外,N还是一个写东西的人。不是特别职业的那种,我看过一些,觉得很好,是少有的那种自带语言魅力的作者。“希望可以吧。不过我太忙了。不是我不想写,是我太忙了。”N现在的业余生活主要被跑马拉松这事儿占据了。我觉得这好像不对,但也没什么理由觉得人家不对,只能说,“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写作。”我觉得人家不对,可能主要还是觉得我自己不对。因为主业没做好,所以才跑去跑马拉松,希望可以用副本的成就值掩盖主线打不下去了这件事。我觉得人家抑郁,主要是我自己挺抑郁的,抑郁者的眼里万事万物皆抑郁。我觉得跑步的人都反社会,实际上人家都跑得可开心了。要这么想下去那就没个尽头了,就好像一开始我没打算不讲南极,可写到现在也没写到南极,拉拉杂杂到不了头,并非一个声称丧失表达欲的人应有的作风。但我又反思,散文应该是有一个主旨的吗?就不能只是人的智识过程的体现?但一个人智识过程的体现好像也没必要全展现出来给人看。更何况也没有什么参考价值,连智识二字其实也很难谈得上。归根结底还是我觉得写作这事儿没点儿卵用,雕虫小技,不足挂齿,更不足以成为一个人安身立命的关键。如果一个人这辈子只是会遣词造句,玩弄辞藻,那他可真是没用极了。但我看到写得好的人不写作时,又相当惆怅。我觉得最完美的方案就是国家圈养这么一批写得好的人,让他们可劲儿写。不过这么做好像也不对,写作者能写出什么样的东西和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密切相关,一个被圈养的人,能看见和思考的东西大概不会很深刻。总之,没有万全的办法。不能不写,也不能过分